我把酒再次递给他：“还是喝一口吧，然后，好好上路。 ”最后一句我说得特别小声，有心虚也有心痛。

　　吴安望接过酒坛放在地上，说道：“死路不过是人人都要走的路，有什么好怕的，又有什么好送的？”
　　5
　　“这样结局，你不觉得不值吗？”我不禁疑窦丛生，他对于死亡的淡然颠覆了我对他所有的鄙夷，一个对死亡看的如此通透的人，理应是英雄，但英雄又岂会见色忘义？莫非这“色 ”拥有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
　　吴安望摇着头：“当你用值不值去衡量的时候，它就什么都不值了。若是这样，我就不会来，我来，已经知道是这样的结局。而这个结局，正是我想要的结局。”
　　他用手撑着地站了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的人头可以偿还我欠义父的恩情，而我也可以去见她了，永不分离，这样的情义两全的好事，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一点也不后悔吗？”他的坦然甚至让我开始嫉妒了：“为了一个女人？”
　　他的眼睛突然瞪着我，大惊之下，我不禁倒退了几步，只见他紧紧地攒着拳头，我明显地感受到了那股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怒气，一点一点，慢慢地在他的眉宇间升起，消失，最后，他松开了手，松开了被他绷得紧紧的肌肉和脸颊，他闭上眼睛。
　　“王，你还太年轻，你不懂。我不能怪你。”
　　“我不懂什么？”他的态度刺激了我，我叫了出来：“你可以告诉我！”
　　他睁开眼睛，无奈地苦笑着：“我曾经和您一样年轻，一样以为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自己的使命更重要，幸福算什么？性命又算什么？可是那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没有出现，她没有来之前，没有幸福，她没来之前，没有真正活过。”
　　“她是谁？”我脱口而出，心里竟有些发慌。
　　他看着我笑了出来：“她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只是，如果你注定为你的宿命而活着，那么她不来也罢！ ”
　　那天夜里，吴安望死了。
　　他还是喝了那坛酒——我在酒里放了毒药。

　　毒药是珍贵的，所以那也意味着那是一种尊贵的死法，他怀着感激喝下了那坛酒。
　　但是我没有勇气留在那里看着他死去。
　　我在他逐渐散乱的呼吸声中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接触死亡，并且由我亲自制造。
　　杀！

　　也是帝王的必修课。
　　没有经过死亡的洗礼，帝王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帝王。
　　于是经申巨安排由吴安望成就了这第一堂课。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我曾经希望是朋友而在最后一刻，他也的确是朋友的那个人。
　　是一个我自始自终并不想杀的人。

　　永远不会有人明白他的死对于我的意义。
　　永远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刻我的心情。
　　所以，我和其他人之间就有了永远不能被跨越的距离。
　　帝王与凡人。
　　我的宿命。

　　日期：2011-06-11　21:22:37
　　6
　　吴安望的头颅被盛在匣子里派人送给了姜志，正如申巨的盘算，我们凭此和他们建立了一个各取所需的盟约。
　　与此同时，我们启程奔赴瑶国。
　　申巨由于病重，身体羸弱，寸步不得移动，只得留下，我命韩忠望负责留守金沙寨各项事宜，带了安虚、李贤望、赵明望及精选的近卫兵两百人，都作滇南商队装束出行，卫兵们布衣麻蓑，或扛或挑，或牵马拉骡，因滇境与蜀地素有商贾往来，故队伍虽庞大却是人们司空见惯的，并不特别惹眼，我依旧作少主打扮，并在额上绑了一条黑丝帛，将金玄鸟图腾遮得严严实实，以免引人瞩目，生出变故，安虚换下戎装，作仆从模样，紧跟在我左右，李贤望身着短衣劲装，稍做易容，又变成了一个满脸胡楂孔武有力的保镖，而赵明望素有 “八面风 ”之称，精通各地方言习俗，人情世故，于是一路上便由他出面打点一切。

　　韩忠望虽未同行，但是金沙寨名声在外，各方人物无论如何都给了三分薄面，凭借着金沙寨的腰牌加上些许钱财铺垫，一路上通行无阻。
　　时下，正值清明时节，淅淅沥沥的雨绵绵不绝，似乎要将积攒了一冬的悲哀都借着这个理由倾泻殆尽，而各处本来就不太平整的道路，经不起这番柔情浇灌，变得更加泥泞不堪，大家走不了几步便粘了又厚又重的一鞋底子，不得不停下来用篾片刮除干净，骑马的更糟糕，一步三滑，老马还好，有几匹年轻点的竟然硬是崴折了腿。
　　然而这并非人力所能为，队伍也只好将就着老天爷的进度缓慢地前行着。
　　大约我是其中最不心急的一个，计划的半停滞让所有人的眉头紧锁，却使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尤其是申巨的不在身边，我几乎变成了一个狼吞虎咽的人，大口大口地吸入自由的空气，无时无刻不欢欣喜悦，这个时候，我不必使用自己的理智自己的责任为武器去攻击我不断冒出来的不情愿与不理解，因为此时上天跑出来代我承担了一切，虽然它是短暂的，始终要结束的。

　　我甚至默默祈祷过这场绵延的雨就这样绵延下去，好使我有机会盗取更多的自由，暂时回到我应该属于的那个年纪。
　　我把一切的欢悦都储存在内心，趁着无人注意时便反反复复地咀嚼反刍，独自一个人偷偷享受。
　　后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但凡是偷来的都更容易变质更容易失去，所以，那时候我所偷埋的快乐最后都必定由甜变酸。
　　正当我偏安于这场霏霏之雨时，一个霹雳带着翻天覆地的威力怒号而来：
　　申巨死了！

　　我被击中了，正中要害，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那一瞬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没有了申巨，我才会陷入真正的悲哀。
　　是的，随着我的心智成熟，我开始不满，不满我被注定的地位，不满我注定承担的责任，不满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如同牵线木偶一般，被攥在那一只枯朽的手中，不满连我自己思想的源头都来自于他的头脑……而我却不能作任何的反抗，甚至不能有任何的不敬。
　　7
　　一切都在促使我迫不及待地逃离。

　　可是我忽略了一点，与其说申巨用他的智慧培养了我，不如说他按照他的灵魂复制了我，我与他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比血缘更深刻，比我的五脏六腑更密切，他死了，意味着我身体中的某些东西也死去了。
　　我的悲伤刻骨铭心，说不清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人死了，三魂散尽，七魄缥缈。
　　性灵之界，眼睁睁地少了一个，而这一个，曾经执我之手，从襁褓中渐渐成人；曾经拥我入怀，卧看满天星辰；给我穿第一件衣扶我走第一步路教我认第一个字……
　　可是现在，他死了！
　　我再也不能成为他的念想，再也不能让他为我开怀或流泪，不能让他为我骄傲或沮丧，我的世界里，再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他死了！
　　带着他没有实现的夙愿，带着他毕生的梦想。
　　我不禁质疑，莫非他这机巧计谋的一生，都是为了最后这一刻的遗憾吗？
　　似乎命运并不喜欢代它做主的人。
　　那么，我现在所付出的，又会是怎样一个结局呢？

　　我站在路的中间，前路惟有烟雨蒙蒙，回首不见来时身影。
　　送信的人还带来了申巨最后的遗言：“不得因我中途折返！”
　　据说，这是他自生病以来所说得最为清楚响亮的话语，声嘶力竭地呼出，然后立即撒
　　手人寰。
　　闻此言者皆泣不成声。
　　我任眼泪纵横于面。
　　那所流之泪以煎熬五脏六腑而得，夺眼而出，如那弃我去者，一走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