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鹿在溪边浣足，孔雀在吊脚楼旁旁若无人的斗艳求偶，老人围坐在一起促膝交谈，几个年轻的女子自楼上垂下她们刚洗净的乌黑的发瀑来，仍阳光流泻。几群孩童相逐嬉戏，笑语嘤宁。
　　我们在寨子前驻了足。
　　亡灵山谷早就臭名昭彰，怎会是这样一幅天伦恬然的景象？莫非这不过是更诱人的一个幻象，更精巧的一个骗局？
　　我有意地让额上的金玄鸟放出了光芒。

　　如果。
　　那么，我就要让它们现形。
　　让它们毁灭。
　　欺骗已是残忍，用美丽来欺骗则罪不可恕，因为它在欺骗的同时，也摧毁了美丽。
　　当然如果，它有这样的力量。

　　寨子里的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我们。
　　在很短时间的惊愕后，他们渐渐聚拢，成为一群庞大的人群，向我们走了过来。并在我们面前几十步处驻足，一字向外排开，形成对峙局面。
　　为首的是一个执杖老者。
　　他的眼光没有离开过我的额头。
　　他没有问话。

　　他身后的人群也没有发出声音。
　　那是一群什么人呢？
　　四个字便可以概括：老弱妇孺。
　　我无数次设想过在亡灵山谷里将要遇到的种种，阴阳界让我觉得凶险，巨花狂蛙曾让我感到惊惧，但是都没有让我觉得意外，危险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如今面对的是这样一群人，却让我手足无措了。
　　但我仍然决定先开口，僵局已成，总有人要破，否则，永远是僵局。
　　“我等远道而来，拜会红毛瞎子，不知他可在此？”

　　执杖老者目露精光，话语铿锵有声：“这里没有什么红毛瞎子！请诸位回去吧！”
　　“这里难道不是亡灵山谷？”我大感意外，急忙追问。
　　老者摇头道：“这里不是亡灵山谷。我们不是亡灵。”
　　“那这里是哪里？”我迷惑了，他们看来的确不是亡灵，但是我们进入的这个山谷又是什么？莫非走错了路？
　　“亡灵寨。”老者却已答道。
　　“不是亡灵山谷，为何要叫亡灵寨？你们不是亡灵，为何要住在亡灵寨中？”李贤望终于开了口。

　　“那是因为，他们在世人的眼中，已经死去了，但事实上，他们不过是一群亡命天涯的可怜人。”一个声音自那方人群背后传来，森严而沧桑。
　　人群闪开了道，一个人自夹道中走上前来。
　　一个瞎子。
　　盲竹杖点点敲着，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红毛瞎子？！”我如临大敌。

　　但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不是红色的。
　　他的双目紧闭，耷拉下来的眼皮已经和面部的皮肤连在了一起，长在一起，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无目人，但他的面容清俊，身板挺直，自有一股傲气，让人折服，他的年纪也不过四十上下，却是年轻得出人意表。
　　“是瞎子。”他淡淡地纠正到。
　　“没有红毛，瞎子是真的，红毛不过是个幻相。”他又补充道。
　　那执掌老者上前一步，将杖往地上气急地一拄：“唉！你为何要出来？这是何苦？”
　　他居然微笑：“该来的总是要来，拦也拦不住。他可是来了？”

　　老者“唉”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他便继续向我道：“我等了你很久了。”
　　2
　　我奇道：“等我？”
　　“或许，我等的是一个标记。”他道：“一个金玄鸟的标记。我想，你是那个带着标记的人。”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带着金玄鸟标记的人是带来解脱的人。”他道：“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我问，他在等待死亡？但他的表情岂是一个等待死亡的人？那样的平静与坦然，仿佛等待的不过是日出月落。
　　“你来杀我。”他说得十分清晰明了。
　　“你等着我来杀你？”我又问，这个问题和上一个问题其实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实在太迷惑了。

　　“是的。”他很确定地点点头，而且重复了一遍：“我等着你来杀我。”
　　“为什么？”我再次发问，他的答案是问题的答案，却依旧不是我的答案。
　　“因为他杀孽太重！天要收他。王是替天行道之人。”回答的人不是瞎子，是赵明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前列，和我并肩：“亡灵山谷里，有太多冤死的亡灵！”
　　“不！”执杖老者终于忍不住插了话：“亡灵山谷里的确有很多亡灵，但那都不关他的事！”他指着那瞎子：“他不过是一个可怜人，你为何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赵明望大笑：“光是我这里，就有四个兄弟的性命陷在这里，此番我们进得谷来，又有几十笔血债？还睁着眼睛说什么血口喷人？”

　　老者冷笑：“你们为何进来？”
　　杀红毛瞎子。
　　此问一出，我便知这理已占不得先。
　　果然那老者继续道：“你们为杀而来，倒叫我们束手就擒，任人鱼肉不成？你们的命是命，莫非我们这些老骨头小骨头就不是命不成？”
　　“我们是来取红毛瞎子的命，又不是你们！”安虚犹不甘心，大声说道。

　　“哼！”老者鄙夷地说到：“若是要杀红毛瞎子，却必须踏着我们的尸骨过去，你们杀是不杀？”
　　安虚被他一顶，竟然语塞，无语应答。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红毛瞎子的脸又准确无误地转向了我，嘴角一丝不易觉察的深意：“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会不会杀了他们？”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群老老少少，如此鲜活无辜的一群，我会杀他们吗？
　　我问了自己这个问题，但是我给不了自己答案。

　　“你在犹豫。”他已说道：“你犹豫，是因为你有善念。但是，同样是因为你犹豫，所以你有欲念，如果尽是欲念，你会毫不犹豫的说杀，这是枭雄之才，如果尽是善念，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说不杀，这是圣人之才，你不是枭雄，也不是圣人，但你却会是一方仁主。有欲者才能为主，有仁者才能持久，虽没有一统天下之缘，也是可以成就一番霸业之人，能死在你的手上，我也算不冤。”

　　可是他的话刺伤了我。
　　于是我道：“给我一个不杀你，或者不杀他们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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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之下，他愣了愣，紧接着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理由？理由都是自己找出来的，但凡别人给的，都算不得理由。理由，你若为了理由而活着，便会终生为它所累。”他刹住了笑声，道：“杀我，没什么理由，因为我注定死在你手里，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可是他们，你不能杀，也没有理由，只有一个原因：他们不该死。”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似乎在用他的双目看着他的同伴们：“他们，只是一群可怜人。一群无家可归的人，一群有家归不得的人。”
　　“我阿爸在哪里？我阿爹古冷阿罗在哪里？”突然一个人跳了出来，大声冲他叫道。

　　“谁？！”他停下话头，支楞起耳朵，朝向说话的人：“谁在说话？”
　　阿喜。
　　自然是阿喜。
　　他本就是来寻他的父亲的。
　　于是我道：“他叫阿喜，十六年前，他的父亲进了亡灵山谷，一来不返。”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特别重。

　　“古冷阿罗？”红毛瞎子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你是他的儿子？他，从没有说过他有儿子。”
　　“你认识我阿爸？”阿喜激动起来：“他在哪里？”
　　“他爹离开的时候，他只有两岁，他甚至不记得他爹的样子。”我淡淡地说。
　　红毛瞎子浑身一震，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阿喜，孩子，你到这里来。”
　　阿喜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来，冲到了他的面前，站得笔直。
　　“我阿爸在哪里？”
　　翻来覆去的，他只剩下了这句话，大约，他的脑子里也只剩下了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