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望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我上城楼的时候是日中，此后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他的头向右微微侧了侧，大约是颈项有些僵硬了。
　　然后，他的脚后跟微微掂了掂。
　　我听到了他膝盖出一声微弱的脆响。
　　我立刻从背上拔出剑来。
　　他也动了，两把短刀直直地逼了过来。
　　我微笑，我拔了剑，却没有出招。

　　直到刀已至眼前。
　　两刀用力太过均匀，我轻巧的将剑一横，便将刀双双格开。
　　但这似乎也在朱提王的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撤走双刀，改从左右夹攻，我急忙一字劈叉，将身下沉，弯腰仰头，刀光刚自我面上掠过，我想也没想便举剑上刺，直奔朱提王下颌，朱提王立即收刀将玄血剑架住，那玄血剑剑气犀利，虽未近身却已竟将朱提王的头盔阵裂，哗的一声散落在地上，朱提王大惊，急退，玄血剑突然发出一阵红光，紧接着一股力量带着我剑锋一转，竟已攻到他的腹部，我顺势奋力刺入，那铠甲虽然坚固，可哪里敌得住玄血剑的锋利？我只感觉那剑尖所触之处，如同一滩烂泥。

　　朱提王被我刺了个对穿。
　　我抽出剑。
　　鲜血“噗”地飞射而出，溅在我身上，埋没一半雪白衣襟。
　　承载载着温热的不甘和粘稠的难以置信。
　　朱提王捂住血眼，踉跄着扶着城墙跌坐在地上。
　　三招。
　　只用了三招。

　　朱提王，这个困扰了我十八年的梦魇，就已经在我眼前倒下了。
　　我的双手开始发抖，那不是害怕，那是因为兴奋。
　　他喘息着。
　　我缓缓地走到他的身侧。
　　我蹲了下来，凑到他的耳边：

　　“十八年前，玄鸟之神将我赐予你为子，你却视为妖孽，欲杀之而后快，天垂怜我，大难不死，今日之果，兹是报应！”
　　朱提王骇然转头。
　　我点点头：“我就是十八年前被你丢在冰潭之上的那个婴儿。”
　　朱提王立刻双目圆睁，切齿道：“是——你！”
　　哈哈哈哈哈！
　　朱提王突然狂笑起来。

　　我不由一愣。
　　“好！”他大声道。
　　说完这个字便默然无语。
　　我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身亡。
　　他的头耷拉下来，佝偻的影子投射在地上。
　　一代枭雄，就这样归宿于几块城砖之上。
　　可是，杀他的，究竟是我，还是玄血剑？
　　念及此处，忽觉头痛欲裂，我抚了抚额，不愿再想，但觉得身心疲惫不已。
　　我站起身来。
　　转身面向那些一脸惊骇的兵士：开城门吧。

　　日期：2011-08-01　23:05:16
　　7
　　朱提城破。
　　瑶国军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李贤望整肃军纪，严令士兵不得扰民。
　　而朱提城的降军，也只缴了兵械，暂时软禁，我们遵守承诺未杀一人。

　　是以虽然大军入城，却未起骚乱，一切皆在平静中巨变。
　　这平静，暂时治疗了亡国之痛。
　　百姓也开始努力忘记过去的一切:
　　受过的苦难、死去的亲人、沦丧的国土……
　　往者不可追。

　　活着便要继续活着。
　　很快，这城里便会太平如昔，歌声再起。
　　回望城楼。
　　城内或者城外。
　　风景并无不同。
　　然而朱提王溅在我身上的血，业已干透，他在城楼之上的身影，似乎也已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幻相。

　　那四座掩映于青山绿水中高贵威严的白色王宫，物是人非了。
　　我步入大殿。
　　空荡荡的大殿。
　　没有文臣，没有武将。
　　只有她高高端坐在王座之上。

　　盛妆华服。
　　可以看出她的身形高大健壮，眉目如漆，鼻直唇薄，英气逼人。
　　她的额头正中，居然纹着一只精美的金玄鸟图腾，和我的十分近似。
　　只不过，她的是人所为，我的却是神迹。
　　而且我的额头光洁，她的已经开始有了不细的纹路。
　　一个全身着艳红服饰的女子，躺于她脚边的地下，脖上一缕血痕，梅血飞溅十步，双目圆睁，已然毙命。
　　她看见了我。
　　眼里闪过一丝迷惘。

　　嘴里却道：“来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还不下跪？”
　　“你是谁？”我明知故问，口吻冷淡：“我为何要跪？”
　　“我是朱提的王后！”她激动起来：“我是朱提的王后！”
　　“那她是谁？”我指着地上的女人。
　　她的脸抽动起来，露出厌憎的恨意：“贱人！”
　　“你杀了她？”我问。

　　她阴笑起来：“嘿嘿，我没有杀她。她是自己杀了自己的，到了该死的时候了，她也就死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手散落在身侧，我这才发现，她的腹中，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我们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丢下她，逃走了，我也有个儿子，可我的儿子死了！”她倒了下来。
　　我连忙冲上去扶住她。
　　她躺在了我的怀中。

　　她睁开眼，瞪着我，似乎要眼睛把我吞下去，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如果他活着，和你一般大……”
　　泪从她空洞失神的眼里涌出，她沙哑的低吼：“我的儿啊！啊——啊——，阿妈对不住你啊！”
　　她的泪消融了我对她所有的仇恨。
　　原来我要的，不是她的报应。
　　只是她的想念，只是她的爱，只是她的眼泪。
　　“阿妈！”我抱紧她：“我就是你的儿子，我没死，我活着，我回来了！”

　　“儿子！”她的眼里突然发出了光：“我的儿子！”
　　她用力抬起身子，用她的眼睛她的手抚摸我的脸。
　　她的视线突然落到了我的额头。
　　我的腹部突然一阵刺痛。
　　她身上的匕首已经不见，它刺入了我的身体。
　　我惊骇地推开她。
　　“哈哈哈哈哈！你休想骗我！我知道你是谁！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是你这个额头上长着妖孽的人杀我的丈夫，亡了我的国家！我要杀了你！”

　　她得意的笑着，狰狞的笑着。
　　我拔出匕首, 血涌了出来，泪涌了出来，雄心壮志俱灰：“十八年前你抛弃了我，十八年后，你还是如此绝情，好，你生了我，我把命还你就是！”
　　我将匕首狠狠地向心中刺入，只觉凉嗖嗖的一下，刀便整个埋入，身体却一点知觉都没有。
　　“王！”李贤望在门口一声大叫，扑了过来：“怎么会这样！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恶妇！我杀了你！”他怒急，举剑欲刺。
　　“不！”我无力地喊道：“她是我母亲！”
　　李贤望呆住。

　　“唉！”他长叹一口气，一把抱住我大叫了起来：“来人哪！”
　　她停止了狂笑，再次睁开眼，望定我。
　　“你真是我儿？”
　　她爬了过来，脸凑进我。
　　“啊！你真是我儿！”
　　我点点头。

　　“是你杀了我的丈夫？亡了我的国家？”
　　我点点头。
　　“好！很好！”她伸出一根手指，直指着我：“你当日为何不死？！”
　　说罢，她的头便跌落在了地上。
　　永远跌落在了地上。
　　而我似乎被那触地的一响引入了地狱。

　　掉进了一个没有来处没有去处的黑暗深渊里去。
　　空无一物。
　　但我还听得见李贤望悲戚的狂呼：
　　“来人哪！”
　　然而我并没有死。
　　死去的是我的血亲。

　　我站在她的坟前，碑下压着她的尸体。
　　这一次，掩埋我的仇恨的，不是岁月，而是黄土。
　　同时，也埋葬了我对于她所有的念想。
　　朱提王葬在她与莺仪的中间——那个她倾注了全部爱情的男人和那个分享这个男人被她称为贱人的女人。
　　他们都是以王礼安葬的。
　　在此之前，颇有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