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日的,你说我大是咋个反革命?”第一个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的自然是李廷瑞。这李廷瑞长得精清瘦瘦,一脸骄横,一副少年时代缺乏营养青年时代缺乏教养到老也不会有涵养的模样,全然没有他父亲那种温良谦恭让的儒雅风度,“你今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看老子不把你的脚筋挑了!”
“你看你看,这娃娃!”侯共恩谄媚地朝曹同志笑了笑,“年纪轻轻的对一个革命群众说话说得这么难听,依我看这是对政府平叛工作的公开反抗!”
“哎哎,老侯!”谢队长炕沿上狠狠地磕着烟灰发话了,“这娃娃胎毛还没脱净呢!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娃娃家信口开河说上几句话,你就上纲上线,也太过分了吧?”
“就是!”
“就是!”
人们在黑暗中七零八落地应和着谢队长。
“大家安静,”曹同志威严地拍拍桌子,然后对侯共恩说,“你有证据证明李忠孝是反革命叛乱分子?”
“有有,当然有,”侯共恩十分肯定地说,“今年夏天,李忠孝说毛主席不是真龙天子,共产党的天下坐不牢!”
“真的这样说了?”曹同志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双眼冒着兴奋的光问道。
末代枪王 第二十七章(4)
“说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儿子李廷瑞就在旁边。”
“说了没有?”曹同志盯着李廷瑞严厉地问。
“这……这……”李廷瑞这下子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原来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夏天,黛彤川里阴雨连绵,祁连山峰连月被浓云笼罩,即使是难得一见的晴天里,黛彤盆地一片阳光灿烂,但四周的祁连山峰上依然黑雾遮蔽,如同匪乱留在人们心中的阴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黛彤川的老百姓中间绘声绘色地传说神龙下凡界的故事,纷纷传言说滞留在冷龙岭上面的那团黑云中,有神龙下界后盘踞在那儿。许多人包括桦树湾人在内,都煞有介事地说某月某日他们分明看见酷似鸡爪的龙爪伸出云团外,在阳光下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沸沸扬扬的传说撩拨得黛彤川人每每抬头注视冷龙岭的云团,越看那云团越显得怪异诡谲。它时而如奔腾的天马,时而如缩头的乌龟,时而如叠嶂的山峰时而像波浪翻滚的海洋,而更多的时候,那些逶迤俯卧于蜿蜒山峰上的云团更像一条硕大无朋飘飘欲飞的巨龙。
于是便有更玄乎的传说流传开来,说此龙从昆仑山王母娘娘那儿领受了坐镇天下、治国理政的重任后,从西海也就是青海湖腾云驾雾北上京都,不曾想在祁连山雪峰遇到了一股妖气,硬生生地被隔阻在这儿。这神龙在冷龙岭盘踞了一个夏天后,初秋时分便腾空而去。据说有好多人不辞辛苦爬上真龙卧过的地方,发现那儿尽是大萝卜粗的白咀儿……说得活灵活现。
桦树湾的村民们有一天在李忠孝家的土炕上听李忠孝讲了一段《封神榜》、《聊斋志异》的故事后,便在神鬼故事的恐怖诡谲的氛围中,好奇地问道:“李家阿爷,那你说这条龙卧在冷龙岭是吉兆还是凶兆?”
李忠孝捋着浓密的天天精心梳洗的胡子,煞有介事地说:“照我说,这是真龙天子下凡!”末了又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这天下还是一时半会儿太平不了……”
后来果然发生了匪乱,一向安宁的黛彤川里战乱频繁,莽莽的祁连山麓里匪事难靖,尔后又是牧主头儿的叛乱。桩桩件件似乎都应验了李家阿爷的预言———不,是神算,桦树湾甚至整个黛彤川人都知道老爷子善于推卦。桦树湾人修屋造房、婚丧嫁娶甚至出门办点屁大点事都要到李忠孝这儿算个宜与不宜。李忠孝来者不拒,搬出那些码在他炕头上的《易经》、《麻衣神相》等线装书好一阵查找,然后水火土木金乾元亨利贞地嘀咕一阵,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桦树湾人照着去做了,据说非常应验屡试不爽,屡试不爽后桦树湾人对李忠孝的话深信不疑,深信不疑后在心里便一直嘀咕:“照这么说来,这天下不太平是真龙天子没下凡的原因,那现在在北京坐江山的毛主席是不是真龙天子?这共产党的天下能坐稳吗?”
……
李忠孝被逮起来了。桦树湾已经有七八个人被检举和认定为反革命叛乱分子而投进了大牢,但检举和揭发仍然在工作组的怂恿和鼓动下——不,艰苦细致、扎实有效的工作下如火如荼地进行。曹同志恨不得整个桦树湾人都是反革命分子,给一锅端了,把他们统统镇压了来表达他对党的无限忠诚和对革命事业的鞠躬尽瘁。他起早贪黑大会小会不断加大工作力度。他加大工作力度不要紧,但整个桦树湾人的神经像上紧了的发条,人人自危,唯恐哪一天不小心便会掉进叛乱的冰窟窿中万劫不复。甄二爷更是如临深渊,成天胆战心惊,唯恐自己在祁连山麓里的那段土匪生涯授人把柄被人检举,使他说不清道不明,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糊里糊涂地被枪毙掉或在监狱里度过一生。
末代枪王 第二十七章(5)
正是疑心处有鬼,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时,甄二爷将打碾场上最后一麻袋粮食背进生产队的仓库,谢队长就从外面跟了进来:“甄二爷,今晚到饲养院开会,你一定要参加!”说完,似乎很抱歉地笑笑,笑得极不自然,脸上肌肉中似乎混入了水泥,有些僵硬和灰暗。甄二爷一下地僵在那儿,硕大的麻袋从肩上重重地滑落下来,砸在了脚下一个簸箕上,砸得簸箕的主人——村西头的韩家老阿奶心痛地拿着成了三块的簸箕破口大骂起来,不依不饶地嚷嚷着要他赔。甄二爷站在那儿,觉得韩家阿奶的叫骂声是那样的深远和空洞,似乎从一个年代久远的古墓中发出来的一般。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等他醒过神儿时,他只看见尕花儿在土屋里又是烧火做饭又是喂猪煨炕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他看着妻子,一种无限怜惜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一种生死离别的痛苦立刻漫患全身。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妻子,仿佛一松手就会从他怀中飞走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一般。尕花儿咯咯咯地笑起来,酥软在他的怀中。笑够了,抬起头来,看见丈夫凝重的神色,用手摸摸丈夫的头:“怎么啦,额头冰凉冰凉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没有”甄二爷躲闪着妻子的追寻的目光。
“你骗我!”她用小拳头砸着他宽厚的肩膀,“到底出了啥事儿?”
“谢……谢队长通知我到饲养院开会。”
“咯咯咯……”妻子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又笑得直不起腰,脸上两个酒窝儿像两朵盛开的菊花,“我当什么大事儿,饲养院里每晚不是在开会吗?这有啥大惊小怪的?”说着在他毛茸茸的嘴唇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快到炕上坐着去,我给你端饭去!”
甄二爷看着妻子哼着小调迈着轻快的步子端饭的身影,插在心上的那把刀子似乎又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妻子的内心如黛彤盆地的天空一样清澈明净,她怎知道这世事的险恶啊!
吃过简单的晚饭后,尕花儿又摸黑到外面去煨炕去了。甄二爷跟趴在炕上傻笑的老丈人(杨义德老爷子的疯病越发严重了)说:“大,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你的女儿啊!”
“嘿……嘿”,老爷子用袖子擦一下鼻涕,开心地笑了起来。“你听见没有?”甄二爷用力地摇着他的肩膀,恨不得抽这老家伙一个耳光。自从和尕花儿结婚以后,他爱屋及乌非常尊重和照顾这个疯疯癫癫到处乱跑的老丈人。他对老人的孝顺和敬重使桦树湾人在竖大拇指的同时成为教育子女的活教材。“上粮纳税不怕官,孝敬父母不怕天,你们看人家甄二爷是怎样孝敬疯丈人的!”桦树湾的老人们教育子女时常常这样说。
老人被他强劲有力的大手捏疼了,居然撇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咋啦咋啦?”尕花儿听见父亲的哭声,从外面跑了进来,“不哭不哭,大!”一边哄着父亲,一面娇嗔地瞪了丈夫一眼,“你今天是吃了火药还是咋的?”
甄二爷从炕头上拿出老羊皮袄,一边穿一边强忍着泪水,“我去开会了,说不定回来很迟的,你们就别等我了,早点睡吧!”走到那个山梁上时,他回望静卧于山窝里的土屋,心中觉得无限酸楚。土屋那牛肋巴窗户映出的昏黄的油灯微光是那样的温暖,土屋那滚烫的火炕是那样的温馨,而土屋的女主人,是他的一切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满足得别无所求的幸福。而今,这一切也许就在这个北国初冬寒冷的夜晚将要离他而去!
末代枪王 第二十七章(6)
他坐在山梁的土塄坎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老羊皮袄的前襟中,久久不愿起身,任凭凛冽的寒风吹得他旁边的枯草秆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跟每天晚上一样,饲养院那间屋子里依然挤满了开会的社员,他们依然躲在黑暗中“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曹同志依然不停地扶着眼镜依然在油灯下预习着文件。甄二爷一进来,曹同志抬起头看了一眼,似乎松了口气,然后就宣布开会。这次的曹同志可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甄二爷,你今晚把你那段土匪经历给说清楚!”
这一切早就在甄二爷的预料之中。他冷笑一声,从旁边一位庄员的手中拿过旱烟,慢条斯理地装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两口后镇定地说:“那不是早有定论了吗?我是被土匪裹挟的一般群众。再说,在后来的剿匪战斗中我还立了大功哩!”
“但有人揭发你在当土匪期间,多次参与洗劫群众的活动,杀害了许多无辜的革命群众!”
“放他妈的狗屁,我杀的都是丧尽人良的土匪强盗,从来没伤过一根无辜群众的毫毛!”
“你骂谁?”曹同志一拍桌子,厉声吼道,“嘴里放文明点!”
“我骂………我骂说那话的龟孙子……”
“你驴日的敢骂我!”墙角里有人接话了,“就我说的,又咋啦?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
甄二爷回过头,借着微弱的灯光,发现接话的人竟是李廷瑞!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当了这么几年的庄员邻居,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呢?
“你……”甄二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个屁!”李廷瑞似乎对他怀有深仇大恨,“那年中秋节土匪洗劫陈家大院时你参加了没有?那天晚上我在我家窗户后面分明瞅见你驴日的抱着土铳枪放枪呢!”
“说,你有没有?”曹同志厉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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