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哉游哉地喝了六瓶啤酒，一航开始频频跑厕所。店小，上厕所要到附近的公厕，麻烦。后来，一航就在道旁树的树阴下呕吐和小解，平日低到尘埃里，此时却有一种把世界踩在脚下的豪情和快感。三毛说：“你这种行为，要在83年，那可以要坐之牢的，至少以流氓罪发配新疆。”一航就笑：“此一时，彼一时，发配新疆倒好了，天天有绿色羊肉吃。”路上已少有行人，对面，挂羊头卖狗肉的按摩店里，不时有一两个衣着暴露的浓妆女子在店门前晃荡。再后来，连这些夜店也开始寂静下来。牛肉面馆的伙计回家了，店主在一旁流着涎水瞌睡。打着哈欠醒过来。见两个人还在劝酒，看了看时间，皱着眉头说：“大哥，下次再来吧，我要关门了。”一航生气了：“没听说赶顾客的，我偏不走！”店主以一副打量酒鬼的讥笑神情看着他，但语气还带着职业的隐忍与礼节：“我明天还要起早，实在不好意思，请谅解一下。”

　　一航把酒杯重重摔在地上，“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不付你钱！”
　　新疆人大怒，一拍桌子道：“老子不做你这个生意，咋地？！”
　　一航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噌地一下冲过去，双手卡住店主的脖子。店主想摆脱他，没有成功。三毛用力地眨眼睛。“一航，一航，你干啥！”跌跌撞撞去拉一航的手。好不容易才分开来。然后扔了两百块钱在饭桌上，搂着一航的肩就走。
　　没走两步，新疆人扬着一把菜刀追上来。一航一激灵，定在那里。三毛四下寻找，从路边花台上拾起一片断砖，作势要一砖敲碎对方脑袋的样子，故作强大地说：“你想怎样？不准乱来！”新疆人骂了几句，掉转身回去了。三毛和一航互相搀扶着，走了好远，才把砖头扔掉，把手放在胸前。
　　那天晚上，一航梦见有人追自己，总也逃不掉。梦里，他幻想自己可以飞起来，但身体却沉重得像块石头，终于被抓住了，他有种坠入深秋的失重感。这时，他醒了。枕头上全是汗。那时，天已大亮，三毛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
　　一航突然觉得牙疼。也许是酒的缘故，也许是急火攻心。他感到右腮就像装了一根发条，时间在那里匀速前进。然而，却在牙根部位遇到阻碍。于是，秒针以西西弗斯的执念一次次想冲过去，又一次次以失败告终。每冲锋一次，就在一航的痛神经上撞击一次。
　　嘀嗒，嘀嗒，嘀嗒。神经都快被敲碎了。

　　日期：2011-08-15　22:07:57
　　3
　　一航被跟踪，是在从快递公司回来的路上。
　　苦根的死已经让一航坐立不安了，那张神秘飞来的照片，更让他万念俱灰。暗中一只毒箭，正向自己的心脏瞄准，他似乎听到弓被拉满时发出的咯吱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箭会射出来。所以，心就像拉成锐角的弦，永远绷着。
　　谁会把这张罪证寄给他呢？雪萤吗？如果她知道一航就是凶手，她显然不会把罪证寄给自己，她只会把它寄给丨警丨察，或者暗中收留着，不动声色地报复他。但一航相信雪萤是不知道事情真相的，至少目前还不知道，不然，她怎么可能还愿意与自己重修旧好呢？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把照片寄给我？他从哪里搞到这一张照片？一航的心像被猫抓一样，左一处疼，又一处痒，挠又挠不到，无所适从。还是得从谁是寄照片的人入手。
　　照片上的字迹潦草而陌生，一航搜索记忆，没有任何一个熟悉的人是这种笔迹。那么，惟一的办法，是从快递公司找突破口，或许接件员会知道一点有用的情报。
　　快递信封上有一个电话，幸好没有扔掉。一航打过去，询问了公司地址，立即戴了一顶鸭舌帽，过街鼠一般溜下了楼。
　　快递公司竟然在高硐医院对面。医院正对面是一家丧葬服务公司，门口摆着几个花圈，一个又矮又黑的花发老头儿坐在门前，双眼紧盯着医院大门。花圈店挨着一个垃圾库，两扇绿漆铁门紧锁着，但下方已经被污水严重锈蚀，一股股污水流了出来，顺着倾斜的路面向下流去，恶臭也就随之漫延到空中。两个穿蓝工装的工人正抬了一大筐医疗废物沿着垃圾库旁边的台阶爬上去，爬到顶点，“轰”一声把废物倒进垃圾库，吓跑了几只正在觅食的黄毛大鼠。垃圾库门前一只全身像淋了胶水的流浪猫，并不慌忙，只回头看了看，继续用脏兮兮的前腿抹脸。

　　快递公司在垃圾库的下方，一间门面较小、纵深较大的店子，里面堆满了各种纸箱。在店铺最里面，有一张矩形柜台，柜台上放着一把计算器，还有一束假花。柜台后没有人。一航站在门口，掩着鼻子，嗡声嗡地问：“有人吗？”没有人应，一航又往里走了几步，四下探看，希望有人从某堆纸箱后面钻出人来，但是，没有。
　　也许，店主人上厕所去了吧。一航决定留下来等一等。闲得无聊，一航的眼睛便四处看，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一幅四川地图。显然是摆设，在地图褶皱处，已经布满了灰尘，离褶皱越近，灰尘越密集，颜色越深。一航回头鬼使神差地朝柜台里看了一下，一时呆了。一对男女倏忽分开，女子整理着自己的头发，男子一脸横肉，盯着一航。

　　一航歉意地冲他笑，男子视而不见地说：“今天不营业！”
　　一航说：“我想打听一件事……”
　　“我说，今天不营业！”男子提高了声音。
　　一航扬了扬手中的快递信封，怯怯地问：“你知道这信是谁寄的吗？”
　　男子看也不看，说：“我们只管接件，不管其它，现在，我要关门盘点，请你出去！”
　　一航还想再问什么，那男子已经站了起来，在高大的柜台后面，那男子显得很渺小，即便是站着的，也只见一小撮头发而已。一航看着那一撮头发，转身走出快递公司。

　　一航抬头看了看高硐医院大楼上的标志，出了一会儿神，沿着垃圾库的污水往下走，穿过一个隧道，便是公交车站台。一航站在那里等车，发现一个瘦高个男子正盯着自己看。他把帽沿往下拉了拉，伸长脖子向公交车开来的方向张望，期待那一路车最点到来。
　　车来了，一航目不斜视，迅速地挤上了公交车。当他选择一个相对宽松的位置站好时，他发现那个年轻男子也上了车。男子的脸上长满白癜风，黑白分明，像一头奶牛。头发又细又黄，前额已经秃了，光溜溜的，只在脑门位置剩一小撮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像是泥石流后，侥幸残留在崖壁上的一蓬杂草。
　　奶牛瞟了一眼一航，把目光移开，钻到密集的人群中去了。一航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注意着他。只见他挤在两个年轻女子中间，车启动了，奶牛借着车的自然晃动，故意站不稳似的，朝前面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子身上靠，那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往前移了移位置。奶牛的身子便跟着贴了过去。两只眼睛直盯着那女子的屁股，握着把手的手指蠢蠢欲动地搓来搓去。

　　原来是一个色狼，一航暗自笑了，便不再留意他。
　　一航下车后，打算到市场带点菜回去。一航穿过一条小巷，再右转便进入菜市场了。就在他右转进市场的一瞬间，他瞟到一个人影，像是奶牛，但是，当他侧身仔细回望来路时，除了巷口一棵光秃秃的桃树，什么也没有。看来，还是被跟踪了，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跟着自己，会不会是便衣？市场上人声喧攘，人们各自忙着挑选菜品，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一航，但他的心却悬了起来，并临时改变主意，从另一条小巷穿出了市场，什么也没买就急匆匆地走了，边走边回头张望。

　　一航摆脱了跟踪，却摆脱不了心中的魔鬼。
　　日期：2011-08-15　23:11:53
　　第六章
　　1
　　人的一生总要爱一些人，恨一些人，并从中找到自己存在的证明。如果爱他，那么，就应该全力以赴地去爱，如果恨他，也应该理直气壮地去恨。且随它去，爱恨随心就是了。看到苦根那一头蓬乱的头发，雪萤便同情起这位老牛一样辛勤劳动却从未享受过生活的哥哥，这种同情化成了一种爱。而这种爱，指向一航时便是一种恨。
　　是他害死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