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航就心有戚戚，感叹道：“你不知道，我刚到成都受了多少苦，没有钱，只能住桥洞。有一次，我去一家小报纸面试，被保安当作乞丐赶出了办公室，那是最为狼狈的事情，如果不是米拉的帮助，我可能真成了乞丐也不一定。”
　　“谁是米拉？”雪萤问。
　　“……”一航想起了米拉来看他的情景，想起她掉落一地的苹果，“米拉就是米拉。”雪萤以一种静听下文的眼神望着他。
　　“她是一位护士。”本来不想多说的一航，见雪萤充满期待的样子，便在大理石花台边沿坐了下来，飘浮的目光说明他已经进入了记忆与想象的时空。

　　刚上成都时，一航举目无亲。唯一让他感到亲切的是省作协，他慕名去找某位小有名气的诗人。那时候文学的光环还没有完全退却，连作协的看门人都自觉高人一等，把四下打量的一航阻在了门口。一航就坐在门外人行道边一棵长满气生根的黄桷树下等诗人下班，一连等了几天总算把诗人堵住了。诗人听说了一航的情况，先是很感动，但经不住一航经常去找他。一航每次去都希望能为他提供一份工作，并且赖到吃中午饭。后来，一听说一航来访，诗人就惊惶失措地越窗而逃，甚至戴面具上班，以免被守在大门口的一航认出来。

　　那个时候，一航所带的钱快花完了。他搬到了一所桥洞里，和几个流浪汉挤在一处。一天，他去人才市场面试回去的路上，饿得晕倒在路边，米拉急救出车返回时，顺便救了他。后来，米拉让他搬到了她姐姐家，还答应帮他找份工作，但因为一航只有高中文凭，毕业证还搞丢了，说了几处也没成功。米拉的姐夫三毛到九眼桥给一航办了一张四川师范大学的假文凭，却被一航恼怒地撕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航对成都一天天失去了信心，决定回自贡了。母亲，还有雪萤，她们是不会拒绝他的。临走，三毛请他在北门桥下一个花园般的露天茶馆喝茶。说来也巧，那天，一风图书有限责任公司的范坚强打电话给三毛，问他愿不愿意改写一部安徒生童话，30元一千字。三毛虽然爱好文学，平时也在报纸副刊上写点小情小调的稿子，但接这样有时间和字数要求的稿子还是有困难。正想拒绝，突然见一航正默默地盯着自己，便答应下来。安徒生童话成为改变了一航人生的一本书，尽管这本书最终并没有出版，但一航却收到了部分稿费。后来，在三毛的引荐下，他帮一风图书公司创作了好几本励志图书，并且都获得了成功。

　　一个人连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是，是没有权利谈情说爱的，在渡过难关以后，一航才想到要给雪萤联系，但是，他发现一年多来，他渐渐喜欢上了米拉，不完全是出于对她的感激。米拉是那种女子，长得不漂亮，甚至有点脏——自贡人不说丑，说脏，但属于气质型女人，好比是谢无量的书法，初看不入眼，再看觉得还行，越看就越有味道。缺点是性格太泼辣，走路都像在打仗，凡事喜欢按自己的意志去做，哪怕是别人家的家具摆得不合她的意，也要立即帮着主人改过来。这在一航看来不算什么缺点，因为他在生活上比较弱智，有个人统领对他是一件好事。然而，那个一直在等他的雪萤怎么办？他不知道，此时雪萤已经在心灰意懒中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一天，当一航终于下决心给雪萤打电话时，他在天府广场与雪萤不期而遇，那时，雪萤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一航觉得自己被出卖了，不，是他的感情被出卖了。女人以一种温柔的方式伤他于无形。他扭头而去。在若干不眠之夜后，一航想通了，你可以恨她，却不能剥夺她解释的机会。何况，他也想在他走后，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此后，他几乎每天在天府广场徘徊，每看到一个蹒跚走路的妇女，他便小心地绕上前偷看。有一次差点被当作流氓逮进警局。

　　听到这里，雪萤眼睛红了，她也曾多次躲在天府广场某个角落里张望，有几次，她真想跑出来，抱着一航放声大哭，但是，她不能，他知道，一航在乎那件事，那件挑战一航尊严的事情。那将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条鸿沟。她只能一次次地咬着嘴唇悄悄离去。
　　“真傻！”雪萤轻轻把头埋在仰躺在草坪上的一航胸前，不知道是在说一航，还是在说自己。好在，一切都已过去。一航轻轻地摩挲着雪萤的长发，痴痴地看着天空。那里海一样湛蓝，透明，宽广，天地之间的他们，如同像两粒交叠在一起的芝麻。
　　日期：2011-08-26　08:11:39
　　5
　　上帝喜欢与人类为敌，以便让生活充满戏剧性。一个人，在他年轻时，却没有地位与金钱以供他享乐，而当他终于拥有一切的时候，却失去了健康的身体。用雪萤老家的话来说就是：“牙齿好的时候，没有胡豆吃，有胡豆的时候，牙齿又输了。”世界以这种逻辑构筑了他奇妙的秩序。所以，当她与一航终于前嫌尽释时，上帝便把夏冰硬推到了他们眼前。

　　雪萤一向躲着夏冰，她不喜欢夏冰那光秃秃的头顶上硕果仅存的一撮头发，像是从大陆延伸出来的一座冲积平原，只是天长日久，与大陆之间的脐带断裂了，成为茫茫大海上一座孤岛。她也不喜欢那张脸，非洲奶牛般，一块白，一块黑。她尤其不喜欢那双细细的眼睛，总像蚂蚁一样在她身上乱爬，蜇得她浑身不自在。但是，在同一家公司上班，难免打照面。面对夏冰时，雪萤便戴上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具。只是，她越是像喜马拉雅的冰山一样寒光闪闪，夏冰越是把利剑一样的眼神热辣辣地丢过来。

　　雪萤刚从范坚强的办公室出来，夏冰就冲她吹了一声口哨，并且表情丰富地眨着眼睛，似乎与雪萤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雪萤看也不看，往办公室走去。夏冰抢在她前面，低声说：“我有重要的东西送给你。”雪萤冷笑一声：“不稀罕！”夏冰涎皮涎脸地说：“我敢保证，你一定会感兴趣。”雪萤想绕过去，夏冰问：“你真不想知道？”雪萤斩钉截铁说：“不想！”夏冰便不再阻拦，只是对着雪萤的背影说：“这是一起车祸事件，真相被我无意中得知。”雪萤像是被施了法术，定住了。夏冰说：“下午，我在办公室等你。”口气不容置疑，说完骄傲地走了。

　　时间有时候并不作匀速运动，被压缩时，过得很快，被拉抻时，过得很慢。雪萤不停地看着办公室墙上的时钟，真想把时针往前拨两圈。范坚强让她打一个摄影集的目录，短短三百字出现了十余处错误。范坚强抬起头，斜着眼睛，把目光从打印件上面射过来，慌得雪萤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碰翻在桌上，浸湿了几份文件，赶紧把文件移到另一张办公桌上。范坚强问：“你是不是病了？”雪萤就坡下驴：“身体有点不舒服。”范坚强脸上的愁云舒展了，说：“你生病了早点说嘛，不舒服还来加班，下午早点回去吧。”雪萤低低地应了一声“好”，见范坚强已经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下午，范坚强一走，办公室就乒乒乓乓响动起来，加班的职工们纷纷怨声载道地收拾东西。一个同事叫雪萤：“走，去逛人民商场。”雪萤平时总邀她去逛商场，她总是找借口推辞，这次，她主动发出邀请，雪萤却说：“对不起，今天要赶写两份材料，改天去吧。”女同事失望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