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太清了，我是在撞上那人以后才发现他的，当时我觉得是光线太暗的缘故，但他有没有呻吟，的确记不得了。”一杭揉着太阳穴。
　　“你当时骑的是一辆力帆摩托车吧？”大胡子问一杭。
　　“是的。”一杭点头，看来，那张照片已经流传出去了，而记者，总是比丨警丨察还先获知事情的真相。
　　“但是，撞伤苦根的却是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不知大家有没有印象，去年我采访受害人苦根时，他就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被轿车撞得失去了知觉，后来，你骑着摩托车又撞了他一下。就是这么回事。”大胡子做了一个耸肩摊手的动作。一杭感觉像是在梦中。
　　“我一直关注‘市民报’，可没看到你说的那稿子啊？”女记者问。“我现在是在做前期工作，一旦警方介入调查，马上见报，绝对是第一时间，第一现场，第一手资料，我本不应该在今天把它说出来。”胡一刀说。
　　一杭沉默着，心里一团乱麻。

　　“炒作。纯粹是炒作！”女记者愤愤地说：“看来，我们都被忽悠了。为了制造新闻效应以便拉动销售，作者竟然想出这样的下三烂招数。这个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啊。”另一个人道：“还不是名利驱使！”一杭的脸红了，他分辨道：“刘曹英雄，不过渔樵酒后谈资，功名利禄，乃是书生南柯一梦，沽名钓誉，决非我意，你们误会了。”

　　来宾们已经纷纷起身离场，没有人听他解释，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解释。在他们眼里，苦根死了，需要有人为此买单，至于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甚至可以说，苦根的死跟他们没有关系，凶手是谁和他们也没有关系。和他们关系密切的是，他们的智商受到了侮辱，这是他们坚决不能答应的。
　　未完，待续
　　日期：2011-10-25　23:43:04
　　3
　　他不是他自己，他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在没有血性的年代里，一杭渴望做一个英雄，哪怕以悲剧的形式做悲剧的英雄。在做了一年多的“凶手”之后，他已经适应了肇事逃逸司机的角色。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曾想逃避这个事实，为此他饱受心灵之苦。匿名信，跟踪，神秘电话，威胁，接踵而至，内心的煎熬无所不在，那是一段痛不欲生的生活，他甚至想到了死，但死是懦夫才有的行为，而逃避，也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

　　《阿莱夫》中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让一杭顿有所悟，书中说，“承受一件可怕的事要比没完没了地想象它，等候它轻松些。”看到这句话时，一杭心中的狂野的河水突然驯服了。心灵的天空澄沏如水，岑寂若无，他决定坦然面对一切，在完成《真相》圆自己一个文学梦之后。
　　一杭做好了准备。那些天，一种勇于担当的、顶天立地的、悲剧式的情绪笼罩着他，另一个灵魂控制了他，让他在自己的新书发布会上，情不自禁地承认自己是肇事司机，让他以表演者的心态经历一切。然而，却有人告诉他，真相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这就意味着，他所经历的痛苦，所承受的内心折磨，都是自找的。轻飘飘一个结局，就抹掉了一切。他宁肯相信自己是凶手，他按自己设计好的路线一步步地去完成，但生活不按他的设计发展。

　　一杭感到历经波折，好不容易到了上场表演的时候，却被撵了下来，理由是，你搞错了，你不是我们需要的演员。他陷入了一个别人设计好的玩笑中，命运受人摆布，而他毫不知情，就像是一只玻璃缸中的金鱼。当终于明白，他拼命要抓住的其实是一个错误，他只是作了别人的道具时，已经晚了。那种被戏耍的感觉，突然间从荣誉（其实是虚幻）的云端被踹了下来的感觉，比承担责任更残忍，更让人崩溃。

　　人生就是一出闹剧。但是，我们往往将它当作正剧演出。
　　日期：2011-10-30　20:22:35
　　4
　　就像阿Q头上长癞疮，光和亮都提不得。发生那起车祸以后，天回镇就成了一杭的癞疮，有时甚至提到豆腐，一杭也浑身冒汗——天回镇的豆腐，就像怀远镇的冻糕，在成都是出了名的。但是，一杭还是来到了天回镇，具体地说，是来到了一年前那起车祸的现场。
　　厕所还是厕所，街灯还是街灯，光秃秃的树还是光秃秃的，烂路的坑洼里还积着泥浆，车一驶过，便从车胎下飙出一股黑汤汤的水剑，激射到路边的小树树根，或者民房斑驳的墙上。路上并没有多少车往来，一杭便横穿公路，并且在路中央停下来，假意系鞋带，眼睛四下瞟，却什么痕迹也没有了。他已经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个位置撞上了苦根，不知道当时苦根的镔铁桶滚落何处，不知道摩托车撞上了哪棵小树。

　　一杭踱到路边，想找被自己撞到的小树的伤口。但根根小树身上都是伤口，且伤口太多，分辨不出哪一道是去年十月一日早上留下的。一杭有些遗憾，此时，他无意中发现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当发觉引起注意时，那人的视线便闪开了，头像乌龟一样，缩进了一个小方洞。
　　康平街附近这家公厕，外墙上贴有不少根治性病、白癜风之类的牛皮癣广告，以及广告单被撕去后留下的白色“伤口”。墙壁上端的白瓷砖已经掉了好几块，瓷砖落处，疯长着青苔和已经凋败的野草。
　　一杭装作内急的样子，走进厕所。在那方小窗口时，他停下来，慢慢地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元钱。窗内，一位皱纹密得像核桃的老人手指头在木桌上轻轻地敲击着，说：“入厕五毛，要纸一元。”一杭打量起核桃脸来。核桃脸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像磁石的正极遇上正极，立即弹开了。一杭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把钱扔到核桃脸伸着的手里，匆匆进了厕所。

　　一杭站在厕所里，却没有便意。停了一会儿，就走了出去。在经过那方黑洞时，他停了一下，接着就快步往外走。突然，核桃脸叫住了他：“先生！”
　　一杭一怔，僵立原地。他回头看着核桃脸，核桃脸眼睛转了几圈，说：“先生，我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一杭尴尬地笑了笑，反问：“是吗？你没有记错？”
　　核桃脸又偏头想了想，肯定地说：“我一定见过你。”
　　看来，他一定是见证了去年那场车祸。他迟早会想起我是谁。一杭道：“去年十月一日早上……”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摩托车司机。”核桃脸笑道。
　　“是的。你看到现场那一幕了？”一杭问。
　　“当然，我看到你撞上了苦根。”
　　一杭有些吃惊，却不动声色地说：“但是，苦根在我撞上他以前，就已经受伤了。”
　　“谁说的？有谁来证明？”核桃脸站起来，说：“天冷，不如进来喝一杯？”

　　一杭像被吸走了魂一样，走进了那间小屋。“你真的看到了一切？”他不相信地问核桃脸。
　　“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什么都没看见。”核桃脸呵呵呵地干笑着。
　　“什么意思？”
　　“现在，苦根死了，据说警方已经在介入了，事情闹大了。”核桃脸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你知道，除了当事人，唯一知道真相的就是我了，我说东就是东，我说西就是西，你相信不？”
　　“我相信，真相不会永远被掩盖。”
　　“人家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真理了。如果你想把自己和这件事撇清关系，我愿意帮助你。”核桃脸一幅做生意的表情。
　　“是吗？”一杭故作感兴趣地道。

　　“那当然，不过，我现在人老了，不想天寒地冻还起早熬夜地守厕所了，你看？”他做了一个数钞票的动作。
　　一杭笑了：“钱我是没有的，生命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我现在只剩一个空壳，我正准备去自首。”
　　“什么？自首？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你又不是凶手，你自什么首？”核桃脸愤愤地说。
　　“怎么不是？是我撞伤了苦根啊。”一杭故作惊讶。
　　“不是，根本不是！你撞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你只是轻轻擦了他一下。”核桃脸似乎心里藏不住事，他不能容忍别人不知道真相。

　　“是吗？这是怎么回事？”一杭好奇地问。
　　“……”核桃脸突然沉默了。
　　“你告诉我真相，我请你喝酒。”一杭爽快地说。核桃脸还在犹豫。一杭说：“你放心，我谁也不告诉。我要把这事儿烂在心头。”
　　“这样吧，我考你一个谜语，你要是答对了，我就告诉你。”核桃脸一拳捶在木桌上，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却把茶杯震翻了，茶水倾倒出来，核桃脸忙摊开手掌把水擀到地上。他从钉在桌腿上端的铁钉上取下一件破衣服，将木桌擦了擦，说：“你听好，天知我有，地知我无，你知我有，我知我无，是什么东西？”
　　据说，这是核桃脸年轻时，一个游方和尚考他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捉磨出结果来。有时候，他一见到戴眼镜的客人，就把脸从那方小洞里探出来，向他们“请教”，甚至提出只要答得让他满意了，可以免费上三次厕所。一直以来，居然没有人答对，一些人老实摇头表示不知，一些则认为是冒犯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厕所也不上了，愤怒地甩手而去。核桃脸见一杭斯斯文文戴副眼镜，像是有文化的样子，便又把这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抛给他。一杭想了老半天，说：“答案是——丨内丨裤。”核桃脸眼珠转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立即在桌上摆上了两个酒杯，倒满白酒，捉起一杯递给一杭，“来，喝，喝高兴了我就把那天我看到的告诉你……”

　　冬天的夜来得格外早，一杭心事重重告别核桃脸。出门时，天竟淅沥沥下起雨来，寒风乱雨，乱雨飞寒。一杭看了看铅沉沉的天空，与一个匆匆而来的男子擦肩而过，那人鬼鬼祟祟地闪进了厕所。一杭犹豫了一下，走进了昏暗的寒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