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思当了几年的农民，饮食起居虽然渐渐本地化了，可是自小在家中养成的习惯，除非当天洗了澡，否则上床睡觉之前，一定要洗脸烫脚。尤其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两只脚像个大冰坨子，不烫烫脚，捂到半夜也捂不热。这草房漏风的地方不少，他跟周围的几家下放户，这家十斤那家八斤地匀了一些煤球回来，生了个小煤炉子，烧开水做饭兼烤火。屋子里也可以暖和一点儿。

　　这一天，清早起来，天就阴沉沉的。这些日子，队里正在做年终分配。队长吩咐陈雨思去帮会计的忙。
　　到了下半晌，毛毛雨夹着小雪珠子不紧不慢下了起来。天一下子就黑了。会计觉得用不着浪费队里的煤油，明天再弄也来得及。今天就提早收工好了。
　　寒风夹着雨雪，劈头盖脸的打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从牛屋走到家虽然只有几百米，可是手脚已经差不多冻僵了。他赶紧打开炉门，把火捅旺，切下两块夹精带肥的腌肉，舀了一勺白生生的猪油，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菜饭，热腾腾地吃出了一脑门的油汗。
　　收拾好吃饭的家伙，他掀起门帘子往外一看，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积了寸把厚了。雪光映照下，天色比方才亮了一些。他回头往往桌上的小闹钟，原来才六点多钟。看看煤油灯的油已经快到底了，灯罩子也早已黑熏得黑漆马乌。他摘下灯罩，灌了些煤油，把灯芯剪了。找了一张旧报纸，把玻璃灯罩擦得亮堂堂的。
　　他这屋子，如果夹上两个芦苇做的障子，就是当地人标准的一明两暗格局。正对着大门的北墙上放了一张方桌，方桌上方挂了一张毛爷爷的像。两旁是他自己写的对联：听毛主席话 跟***走 横批是：社会主义好。桌子的两旁各有一张靠背椅。西山墙边摞着一些长条板凳，是队里开会用的。村子里的人家办个红白事，也常常来借用。为免丢失，队长让陈雨思用毛笔蘸上红漆，给这些公家的条凳全部上了记号。

　　东边是他的睡房。一张大床顺着东山墙摆放，床头朝北，后面摞着一只大樟木箱和两口皮箱。三伏天他晒衣服时总有人围上来看西洋景。说是他一个人的穿戴顶得上半条村子的人了。开社员大会时，人们喜欢坐上他的床，说是比新娘子的喜床还要讲究。其实为免影响不好，他的铺盖已经尽量朴素了。可是当地人即使是眼下这种寒冬腊月，依旧睡着芦席。他见这些人，一家子脱得光溜溜，挤在一个被窝子取暖。一开始，他觉得他们挺可怜的。近两年，他却有些羡慕起来。怪不得他们人和人之间那么亲热，小孩子叫起俺大俺妈俺哥俺姐，甜得象拌了红糖。

　　端起煤油灯，他凑到小竹书架前，打算挑本书消磨一下这寒冷的夜晚。他的目光扫过几排数理化的教科书，一套农业出版社出的科学种田丛书。这些是他从上海带过来的。其中有一些是赶集的时候，从卖旧书的农民那儿买来的。这些杂七杂八的书里面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四卷一套《红楼梦》的第一册、当今文坛走红的农民作家浩然的两部长篇巨著《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前者少了中间的一卷，后者似乎没了最后的一本。买旧书的多数是老人和妇女。女人用来夹鞋头花的花样子和绣花线，老头用来卷烟叶。这几本可能因为人家嫌部头太大，纸质又不是那么容易着火，搁在那儿好几集了，也没有人过问，差不多白送的价钱就拿来了。

　　如果是从七八岁上第一次偷看姐姐锁在书橱里的《红楼梦》算起，这本书，至今，他看了不下十遍了。从前，头两章他总是跳过去，专拣一些热闹好玩儿或是浅显明白的章节翻一翻。可是如今手头上的这一本，封底封面虽然称得上完整，可一共只有那么三十回，中间还缺了许多页。他只好耐着性子由第一章的回目看起。没想到，这一次，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到了心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年纪的关系，又或者是机遇使然，他从没象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跟作者靠得是这样近。仿佛是跟父母走散了的儿童。遇到了

　　了德高望重的长辈一般。

　　想那曹雪芹从锦衣玉食，饫甘餍肥的贵公子，落到了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境地。却有这样的胸襟笔墨，写出如此伟大的作品。虽然作者自谦道：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捡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陈雨思不由得双手合十向空中一拜，没有他老人家的妙笔生花，自己这孤灯长夜就会更加寂寞了，真是功德无量的前辈啊。

　　日期：2013-06-06 22:08:44
　　***** 往事如烟（14）*****
　　正当他沉浸在那大荒山无极崖青埂峰，云山雾海的神仙虚幻之中，忽听得稻草帘子沙沙作响，一阵浓浓的酒味儿扑鼻而来。抬头一看，李宝贵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他的蓝布棉袄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左手端着个蓝边白饭碗，里边盛着两颗红鸡蛋和一块米黄色的豆腐。
　　如同进了自己家一样，李宝贵熟练地走到饭桌前，放下饭碗。然后从竹壳子暖水瓶中倒出满满一搪瓷茶缸子水。刚烧开的水很烫，他尖起嘴唇，嘘溜嘘溜的嘬了一口。
　　跟五年前比，李宝贵长高了一些，身材壮实了许多。脸上那少年人的羞涩被成年人的自信代替了。他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等那杯水有滋有味的下了肚，李宝贵站起身来，又斟了满满的一杯。他双手围着茶缸子
　　取暖。嘴往桌上的那只碗一努嘴：
　　“喏，俺大哥家小闺女满月，没有旁人，自己弟兄一块堆喝了几盅。给你拿两个红蛋，这豆腐是俺女人做的。半天功夫就冻得石头一样。这天，贼冷贼冷的。
　　这样的天气，能跟家人围在一起喝上両盅，多么令人羡慕！
　　李宝贵说，今天这满月酒有点儿无趣。他大哥收着两瓶洋河大曲，专等生出儿子好好庆祝一番，没想到现在唱了一出《五朵金花》。他是公社干部，生了这么多胎，再不结扎，动员别人计划生育的时候，怎么开口呢？这个大雪天出生的孩子取名雪婷，意思是非停下了不可了。他大嫂一边做菜，一边儿掉眼泪，说是对不起他大哥。

　　三茶缸子的开水下了肚，李宝贵站起身，走到小书架跟前，说是想看看陈雨思添没添什么新书。他们两人时常会玩这么个游戏：陈雨思从他那套科学种田丛书里抽出几个问题来，考李宝考贵。比方说，什么：烟叶田里为什么不能抽烟呀，玉米不结实怎么就成了孩子们爱吃的甜杆呀。答不上来的时候，李宝贵总是胡扯一通然后来抢答案。
　　轮到李宝贵发问他就爱问《艳阳天》或者《金光大道》中那些有趣的富裕中农的外号。什么：马大炮的本名是什么，弯弯绕这个绰号的由来呀，萧长春跟东山坞那个最俊俏的女子焦淑红到底成没成亲哪，诸如此类。陈雨思常常把两本书中的人物混在一起，错了还不肯认输，非得把书翻开，白纸黑字的指给他看。有时候碰巧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情节，李宝贵一定会象开社员大会的时候念人民日报社论一般，大声朗读一遍。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常常招来一帮看热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