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年没见，外甥女小芳已经初具少女风范了。她虽然才十一二岁，个子已经到了她妈妈的耳朵了。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母亲和舅舅说话，忽闪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偶尔抿着小嘴一乐。从前她一天到晚嘴叽叽喳喳，除了睡觉，一张小嘴没有停歇的时候，最爱磨着舅舅给她讲故事。
　　街道上，熙来攘往，到处都是人。码头、火车站、长途汽车站，每年都要送走好些知青，街上的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似乎比从前多了不少。电车和公共汽车上，人更是挤得象沙丁鱼罐头。售票员见缝插针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嚷嚷着查看人们的月票和招呼人们买票。自行车队如潮水一般。爱美的年轻女子，大冬天也不穿棉袄，穿件剪裁修长的呢子大衣，骗腿上车的时候，穿着笔挺毛料西裤的腿伸得笔直。繁华的大马路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手提活鸡活鸭农产品的，多半是外地来上海求亲靠友的。回去的时候，总是带走大包小包的上海生产的工业产品，比如衣物，糖果，家用电器什么的。这些人，上海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招呼他们的态度就有点儿端着架子。

　　带回去的苏北土产受到亲友们的热烈欢迎。不止一个人向陈雨思的妈妈夸奖，这桂花黄大米煮出来的饭，是多么甘香有米饭香，熬粥又是多么甜糯，没有小菜也下得去两碗饭。花生板栗大豆新鲜又饱满，黑市小贩那儿买的，有不少不是发了霉，就是黑的，空心的。至于豆油，那更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老夫妻听了，心中是又甜又酸，又苦又涩。
　　陈老先生在上海一家很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他十一二岁只身一人从宁波乡下出来，由一个扫地倒痰盂的小学徒，一步一步，升到了经理。他是个理店的全才。当了经理以后，其实平常只需要进货出货吩咐吩咐，盘点的时候看一下总账就可以了。可是只要柜台缺少人手，他总是非常乐意前去帮忙。他有本事把最精打细算的主妇说得动了心，给全家老少，一人扯上一块衣料。看他量布撕布的利索劲儿，你会相信：在他这儿买的衣料，一定能做出最时兴体面的服装。也确实有顾客，穿着听他建议做的衣裤，专门跑过来，想听听他的赞赏。逢年过节，称糖果饼干更是他的绝活。顾客要多少，他一般一抓就准。疙疙瘩瘩的核桃，支支愣愣的馓子，他照样包得的角四正。打起算盘来那更是左右开弓，右手打，左手复核，又快又准。他为人和气，人缘实在不错。经理的名称解放后虽然改了，公司大大小小的业务，还是少不了要听听他的意见。陈老太太是个持家的好手。夫妻两个守着一儿一女，谨小慎微过着他们的小日子。眼看儿子大学就要毕业了，谁知道凭空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幸好老天爷保佑，这一跤没摔死，只不过被远远地抛到了一个穷地方去了。老两口子来看过儿子一次，从公社书记到大队长，以至生产队会计队长保管员一一拜访，送上礼物。两夫妻都是从乡村出去的，深明待人接物之道。
　　乡村的生活，并没有城市长大的人想象的那么可怕。滚滚的黄土一到春天，会孕育出绿色的新生命。现在居然有人不嫌弃他们的儿子，这绿色的生命不就快结出金色的果实了吗？

　　陈雨思的父母同时又具备了上海人的开通。他姐姐结婚之后，单位没有分到房子，一直住在娘家，生了了孩子也是外婆在帮着带，省钱又放心。只要晚辈生活得愉快，这倒插门不倒插门的，也不太介意。
　　全家人很快地统一了思想。家里马上有了喜气洋洋的感觉。陈雨思既然送了礼，收了礼物的亲友不少人来拜年。知道他快要娶媳妇了，礼尚往来，他们顺便把贺礼带来了。自他出事以来，陈家好几年不曾这样热闹了。陈老太太非常开心，她向儿子细细的打听未来亲家家中的人口、各人的年纪、性格、爱好，打算给他们每人备上一份礼物。陈老先生看了未来儿媳妇的相片，觉得这个姑娘相貌俊秀，五官端正。他筹划着给这未来儿媳妇扯些什么衣料，做几套新式服装。未必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让四里八乡的人开开眼。

　　日期：2013-06-24 15:12:28
　　***** 往事如烟（17）*****
　　正月在走亲访友，忙忙碌碌中很快过完了，这次是陈雨思最长的一次探亲假。
　　眼看春耕就要开始了，他决定二月中动身回乡下。亲友们陆陆续续前来送行。礼尚往来，收了他农产品的亲友，回送的都是外地人梦寐以求的上海产品，有大白兔奶糖、奶油话梅糖、白脱苏打饼干。两个很疼爱他的姨妈合送了两斤半大红的全羊毛毛钱，够打一身毛衣毛裤。人人都说只有上海产的毛线，经得穿，不褪色。但是，百货店不是经常有货，而且需要毛线票。舅舅则送了一块藏青色的凡尼丁毛料裤料。大家都在恭喜陈家夫妇早日抱孙子。

　　陈老先生郑重地嘱咐儿子，回去以后，正式邀请李宝贵两口子做媒人，红纸包上二十块钱，买两只鸡，两条鱼，一包糖果一包饼干，这些算是文定的礼物，让媒人带上去李金枝家提亲。如果女家父母和本人正式答应这门亲事的话，他跟太太会亲自去苏北会亲家。至于订婚的聘礼，女家有什么要求，尽管写信来，他们亲自带去。办得到的，一定照办。他交给儿子五百块钱，让他想办法，买上点儿砖瓦木料攒起来，将来盖三间砖瓦房住。当地人那种土坯草顶的房子虽然冬暖夏凉，夏天暴雨的时候，墙根随时有被泡到的危险。一个男子汉，既然打算娶老婆，就要培养照顾老婆孩子的能力。

　　比起来的时候左一包右一包的农产品，回去的时候，虽然两个大行李袋塞得满满的，在农村锻炼了五年，这么点儿东西是小菜一碟。李庄前几年就通了班车，因此陈雨思就没有通知别人来接他。

　　公共汽车站在县城的南头，大院子里停着好几辆全身溅满泥浆的客车。车顶的行李架上，货物堆得比山还要高。依旧有人不时地往上提东西。又小又黑的售票窗口，挤满了脸红脖子粗，高举着钱和车票的乡下人。陈雨思东张西望，想找个比较可靠的人照看一下他的行李。忽听得有人大声叫唤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李宝贵！开着队里去年秋收后买的那辆突突吼叫的手扶拖拉机。后边的车斗子里坐着他老婆。宝贵家的头顶一块大红方巾，身穿簇新的阴丹士林棉衣罩褂，怀里抱着他们的宝贝儿子。

　　不算陈雨思，李宝贵在村里算是文化高的人。队里选他当了拖拉机手，在公社农技站培训了几个月。拖拉机一般的小毛小病，他就能对付个八九十不离十了。今天队里派他来县上拉化肥，他就顺便把老婆和孩子带来玩一下，照张相。李宝贵的老大老二都是女孩，因此两口子特别疼爱这个小三子，已经快满三岁了，还没有断奶，只要看见他妈，就直往怀里拱。
　　有顺风车坐，陈雨思很高兴可以省下六毛钱。他小心翼翼地行李在车斗子放好，坐到了李宝贵的旁边。拖拉机冒着黑烟一轮吼叫，突突突地穿过热闹的大街，出了县城，弯上了那条通往昌盛公社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