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玩意好像有世袭性：爷爷是地主，孙子也跑不了。照理说，人民公社成立了这么多年，根本没有私有土地了，哪来什么地主呢？搞不清。反正啊，成份不好，当兵招工提干上大学路路不通，女孩子还好办一点，男孩子连对象也很难找。没对象，就没法生儿育女。骂人断种在当地是最最恶毒的诅咒。
　　农科站这帮子年轻人，大多数是农村户口，没有一个不想进入城市。事实上，他们已经是半个身子离开了乡村。陈雨思的历史问题比成分问题更要命。出身不好，成了地主富农，那是没办法，谁都是闭着眼睛来投胎的。他这个情形，是自己与人民为敌。就说目前这个饭碗，也随时有被打破的危险。进农科站，不知不觉，已经有两三年了，他却始终象一滴油珠，漂浮在水面。不象从前在李庄，倒还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日期：2013-07-11 13:02:22
　　***** 往事如烟（20）*****
　　空气中飘来一阵诱人的饭菜香味。西边的学校，当当当，敲起了放学的钟声。陈雨思开始觉得腿酸。他寻思：一个人傻乎乎的这么站着，人家看见一定会奇怪的。还是回办公室打个白鸽转，一会儿就该去打晚饭了。
　　农科站的西北角，有两间孤零零的小房子，当初盖的时候，不知道是打算做什么用途的。房子的后面，长着几棵十分高大的桑树。当地人没有养蚕的习惯，除了桑枣成熟时，一些嘴馋的野孩子来爬树玩儿，平常没什么人来。现在，枝条上刚刚抽出片片金黄嫩绿的小叶，孩子们不会来，这个小角落从早到晚总是静悄悄的。
　　陈雨思就住在这个幽静的小角落，在这儿，似乎颇有那么一点儿隔离审查的意味。好在他是清净惯的，这个地方对他倒挺合适。他进屋取了饭盒，夹在咯吱窝下，就手锁上房门。等把钥匙放进口袋时，才发现饭菜票忘了拿。回屋取了出来，又发现两手甩哒甩哒，轻松自如的有点儿不对头，周身看了看，原来饭盒又落在屋里了。
　　他做事向来井井有条，近来却老是这样心神不定。三番四次的锁门开门，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好笑起来。干脆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把要带的东西一样一样摊开，数了两遍，确定一件不差了，刚想起身，忽听得门口传来一个娇脆的声音：
　　“小陈，阿拉两家头一道去打饭，好无啦。”他抬头一年，只见张燕燕笑嘻嘻的倚在门框子上，背着人，张燕燕是从来不跟他说上海话的。陈雨思现在一肚子心事，也没在意。
　　这么一会子功夫，张燕燕已经换了打扮。她那一头蓬蓬松松的乌黑短发，上午是放下来的，显得成熟妩媚；这会子用红头绳扎了两个小刷把子，像个中学生那么清纯可爱。陈雨思心想：只要他们两个双双踏出房门，流言蜚语很快就会漫天飞舞。在这个时期，他可不想落这么一个话柄子。就笑嘻嘻地回答：

　　“哎呀，中午我可能是冷馒头吃坏了，这会儿直涨胃气。我不去饭堂，随便下点儿挂面吃吃算了。听他们说今天有红烧肉，你快去吧。去晚了净剩下些萝卜粉条子的。”他的语速很慢，尽量字正腔圆，虽然带着上海腔调，但确实说的是普通话。没想到自己的热脸碰了这么个冷屁股，张燕燕的脸，像一个门帘子一样，呱嗒一垂，一言不发，扭身就走了。
　　日期：2013-07-16 16:48:27
　　***** 往事如烟（21）*****
　　紧隔壁住着这么一个颇有吸引力的女性，陈雨思不是柳下惠，并非没有动过心。可是，当他把张燕燕的底细摸清楚以后，他的桃花梦也就醒了。这两个天涯沦落的年轻人，男未婚，女未嫁。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除了上班的那几个小时之外，陈雨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宿舍里看书。因此，张燕燕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他的法眼。围绕着她的那些流言蜚语，只有陈雨思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凭空捏造。造她谣言的，女人自然是妒忌她风头健；男人呢，无非是酸葡萄心态。
　　张燕燕的交际广，站里数她的信件和电话最多。她倒是很少把人往住处领。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例外。这个人，一个月之中定会露一两次面。一般是黄昏来，第二天黎明离开。
　　有一次，他和张燕燕双双从屋子里出来。跟陈雨思面对面碰上了，当时是深秋，天高云淡，草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张燕燕落落大方地介绍到，这人是她的表哥，趁逢集给她送口粮来的。她插队的那个村是她母亲的娘家。当初张燕燕想必就是冲着有外公外婆舅舅，才选择从上海下放到这个县来的。
　　那个男人四十开外，比起普通农民显得白胖，有点儿官架子，估计是个大队干部之类的人物。跟陈雨思一样，张燕燕也是合同工，这样的人物，她可得罪不起。
　　由于张燕燕从来也没有把陈雨思放在考虑的范围之内，因此，没有必要向他隐瞒家中的情形。她排行老大，下面有五六个弟妹，有两个也跟她一样，在上海郊区做知青。其余几个小的在家上学。父母是环卫局的清洁工，薪水照例不会高到什么地方去。同为合同工，一个月不到三十块钱的工资，七扣八扣的，照道理所剩无几。陈雨思不明白，张燕燕怎么能置得起那么多华贵的行头。当然，女孩子吃的比较省，常常是五分钱一碟的青菜就打发了一顿。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成绩有目共睹。看金战洪对她的着迷劲儿，张燕燕很有可能成为县委副书记的儿媳妇。虽然这桩婚事，要得到男方父母的首肯，并非易事。他们这些上层人物之间的婚配多半是门当户对，不太需要外援。可是也很有几对成功的例子。张燕燕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日子指日可待。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却跟自己套起近乎来了，倒叫他怪纳闷儿的。

　　他这是因为缺乏恋爱的经验，不了解这类女子的心态。对于她们来说，众多的仰慕者，好比一笔银行存款。需要动用的虽然只是其中一部分，别人要碰，却是不大愿意的。
　　日期：2013-07-20 16:53:05
　　***** 往事如烟（22）*****
　　打发了张燕燕，饭堂自然也就去不成了。他有点儿懊丧地从床底下拖出煤油炉，坐上一个小钢精锅，呆呆地注视着那圈淡蓝的火苗，等水开了，好下挂面吃。

　　傍晚时分，空气中不时传来饭菜的香味。不知谁家在炒韭菜，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他抽了一下鼻子，贪婪地嗅了一下，不由得想起杜甫那首诗里他喜欢的几句：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陈雨思最爱吃韭菜，可是食堂里不是炖萝卜就是炒大白菜，要想吃这种费力劳神择的韭菜豆芽什么的，只能自己动手。每次回家的时候，又不是韭菜当造的季节。最近的一次，还是在柳春业家吃的。
　　记得那天午饭的主菜是一鸡三味：鸡头、颈子、爪子豆腐粉丝汤；黄豆红烧鸡块；韭菜炒鸡杂。这种江南妇女家常的待客菜，让他觉得分外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