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今日之事，今日之处境，未尝不在悲壮之中啊。”

　　冯亭狂饮了一杯酒，问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伍子胥临死前，让人挖下双眼，悬在城门上，这未尝不是一种守土有责啊。”
　　冯亭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道：“何至于此，国内需要你，大王需要你，收拾收拾，明天就动身回去吧。”
　　“不必了，我老了，不中用了，也许我最好的归宿便是成为这块土地的守护神。”

　　一阵狂风掀起围幔，不安份的上党梆子又疯涌进来，苍凉而悠长，扣人心弦，摧人泪下。
　　日期：2013-05-22 07:55:12
　　正文【47】
　　第21回　举棋不定愁煞人　事事如棋徒奈何
　　却说倔强的靳黈果真一死报了君恩，冯亭悲痛异常，却也依遗言，将他安葬在高高的山岗上，好让他可以随时俯视着这块令他魂牵梦萦的并且是前途未卜的土地。
　　靳黈生前，早已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了冯亭此番来的用意，所以没问；而冯亭自感肩负的使命，所以没说。其实不管问与没问，说与没说，上党将永远不再属于韩国，这是他们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实了。冯亭只是无法忘记靳黈的目光：没有抱怨，没有责备，也没有寄托，只是一种平淡，然而就是这种平淡，仿佛天地清明，不管冯亭如何努力，就是忘不了。因此，冯亭刻意地拖着，一日拖一日，一天推一天，似乎只有这么拖着耗着，才对得起那圣洁的目光似的。

　　“也许再耗过这一天，国际风云突起变幻了也未可知。”冯亭难免这样的侥幸。然而摧命般的使者接二连三地来，冯亭瞪着灯笼般的眼睛怒吼道：“投降还用这么着急吗？”
　　使者满脸的恐惧：“我只是负责前来传达大王的口谕：那件事该办了，不能再拖了。至于大人所说的什么投降，我没听明白？”
　　冯亭自悔失言，忙道：“上党地区多晋室旧族，自三家分晋以来，晋公族虽失却显赫的地位，却一意想维持显赫的名份，于是竞相以诈力相倾，矜夸功名，又崇尚武力，斗狠玩命，睚眦必报，以是为风俗，遂号为难治。因此恳请上使转告大王：务必宽我二天，好作进一步的打理。”
　　使者道：“大王没猜错，大人果然又是这套说辞，大王说了，您要再拖延行动，国都或恐早晚不保”
　　“果真如此？”
　　“事实如此。”
　　“一天都不给了？”
　　“大王已给您整整二十九天了。”
　　冯亭掐指一算，可不是二十九天了么，这一拖竟拖了二十九天，然而日月没有逆行，海水没有倒流，国际形势也没有风云突变。这就如天马行空可以让想象痛快淋漓，却无补于现实一样，因为到底缺少实现的途径。“那么好吧，我就采取行动”，冯亭讪讪地对使者道。
　　一个成熟而深思熟虑的人，在改变现实之前，心情总是严肃的。送走使者，冯亭无以排谴心中的苦闷，遂信步走出晋城。周显王二十一年（公元前348），韩国首置上党郡，至今——周赧王五十三年（公元前262）——已有近九十年的历史了。如果远溯传说以来，上党地区便是华夏先民活动频繁的主要地区之一，故而，这里的历史遗存颇多。多少也算是一块美丽的土地，冯亭不能不这样想。
　　日期：2013-05-23 08:04:45
　　正文【48】

　　久雪初霁，阳光暖暖地照着。冯亭沿山间小径拾级而上，行至半山腰，却见古老的晋城在阳光下闪着光辉，宁静得像个老人。要是无所谓战争，无所谓和平，这白茫茫的银色世界，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继续向上攀登，穿过一线长而窄的幽谷，眼前却是一片豁然开朗，冯亭注意到一块石碑，上书：尧帝歇脚处。这当是指山顶平敞处的那棵巨大的槐树吧，虬龙一样的枝丫，花白的胡子一样的垂直向下的数不清的冰线儿。就是说，你已无法说清这棵树的年岁了，正如你无法数清树身上的冰线儿一样。冯亭正自诧异：树下竟有一老一少正在聚精会神的下棋。老者一身白袍，仿佛融化在了这冰雪世界里，而少者一袭红衫，却又成功地融在阳光里。要不是角度好，还真无法识别。

　　似乎是不忍心打搅这个世界的清净，冯亭不免迟疑，但究竟无法抗拒朝圣的心情，于是向他们靠近。一老一少浑然不觉，或者有意不觉也未可知，只听得棋子轻轻地落在石质棋秤上，发出利索的声音，竟也沿着山谷传得久远。冯亭看得莫名其妙，因为这似乎是一局无法下完的棋，一方似乎占了上锋了的，可是几手之后，形势渐渐地发生了逆转，上锋变成了劣势。一忽儿，又是错综复杂，无论优劣也。

　　“师兄的棋力益发高了”。见老者称少者为师兄，冯亭大感惊奇，定睛一看，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鹤发童颜。
　　鹤发童颜道：“五行转移，阴阳消息，此消彼长，此长彼消，棋如人生，人生又何尝不是棋局呢！”
　　冯亭知道遇到高人了，连忙作辑请教。鹤发童颜听完故事，哈哈大笑道：“你且放宽心做你该做的事去吧，如今气运在秦，罪不在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若干年后，谁又搞得清楚，气运又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呢！”
　　老者接口道：“你现在对韩国忠心耿耿，恨不得杀身成仁，如靳黈一样。可是你又如何知道，若干年后，你的子孙又当怎么呢？”
　　冯亭确实无法想象，若干年后，眼下气贯长虹的秦国，奉六世之余烈，苦心经营出一个秦帝国，竟会在短短的十几年之后，如沙上聚塔一般轰然倒塌。而在手忙脚乱地推倒重来之中，竟也有来自韩国的公子哥，且是其间的中坚力量。冯亭更无法想象，他如此的忠诚于韩国，可他的子孙后代，竟出将入相于秦帝国，并且甘愿为她肝脑涂地。世事与人生原就是这样的戏剧性，正如他如此戏剧性地遇到这二个神一样的人一样。

　　“你且做好你问心无愧的事，便是你的大功德”，鹤发童颜道。之后便不再言语，继续下他们了无终局的棋。这些冰雪其怀的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鬼谷子一流人物吧。冯亭这样想着，不敢刨根问底，便辞别下山。
　　“全当卧薪偿胆了”，冯亭喃喃自语道，最后下定付诸行动之决心。于是，上党一郡十七县的大小村落，遂出现了这样一幕情景：老远就听到衙役狠劲地敲着铜锣，这是告诉远近的老少，官府又有重要文告了。文告列数道：“秦与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而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是以周赧王十七年，秦攻楚，斩首五万；周赧王二十二年，秦将白起大胜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如此惨祸，不胜枚举。目今国方积弱，秦军又断我归路，虎距荥阳，韩国危在旦昔，与其拱手将上党一郡十七县与秦，不若与赵合兵一处，或得一线生机”云云。

　　衙役尚在拿腔拿调，人群却已躁动，有人高声道：“我们听冯将军的”，有几人应和：“我们也听冯将军的”，最后是齐齐地高声喊道：“我们都听冯将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