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起……过……”
　　无比艰难吐出几个碎字，秀明附耳倾听，大声传达出来。

　　“爸爸说一起过，他要我们都住到长乐镇去！”
　　谁都清楚这是老人的遗愿，贵和含泪说：“爸爸，您放心，我们马上搬回去。”
　　景怡附和：“我们家也是，灿灿，我们今晚就搬到外公家住好不好？”
　　其余人也纷纷表态，秀明见亮侧身一旁，大声说：“爸爸让我们一块儿过没听见吗！你倒是给句话呀！”
　　亮的脸色无比阴沉，显然在极力逃避什么，佳音上前哀劝：“他二叔，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你就依了爸爸吧。”
　　亮扭头看一眼病床，旋即撇开，下巴终于点了一下。
　　秀明激动的朝多喜喊：“爸爸，二弟也同意了，我们一家人又能聚在一起了！”
　　多喜两条眼缝抖开些许，秀明留神观察，注意到他在找什么东西，景怡见岳父向妻子聚焦，忙推她上前：“爸爸，我会照顾好千金和灿灿，绝不让他们吃半点苦！”
　　秀明又见父亲将目光抛向胜利，也赶紧拉他过来。
　　“爸爸，胜利有我照应，他的事您也不用担心。”

　　多喜得到承诺，便放下两块心头肉，气管里呼呼直喘，隔了半晌嘴又张开，秀明再次俯身下去，这次声音比前一次大了许多，足以传遍安静的病房，是多喜拼着命吼出来的。
　　“不……不……不许……离……离……婚……”
　　日期：2013-06-03 17:31:12
　　多喜留下这句话，没多久便陷入重度昏迷，家人们寸步不离守护，一个个木桩似的竖在病床周围。入夜，孩子们困得趴在各自父母怀里睡着，秀明和弟弟妹妹们眼睛不敢眨一下。多喜在呼吸机维持下还吊着一口气，喉咙里不时传出轻重缓急节奏不一的声响。有时像擂鼓，丝丝的撕扯他的胸膜，呼呼的捶旁人的心。有时又像线绳，越吊越细，越吊越细，边上人屏住呼吸等那线尾，几乎被勾出魂儿来。有时他半晌接不上气，秀明等人便伸长脖子五内如焚的盼他赶快喘下一口。有时他几口气连在一块儿出，嘶声裂喉的把人心肠都揉碎，秀明等人又情不自禁的想还是让他早些解脱了好。

　　如此担惊受怕反复折磨，到清晨六点时人们的精神也如逐渐停歇的雨声一点一滴断续强撑，灿灿和英勇相继醒来，说要尿尿，佳音便领他们去。
　　“勇勇，尿快点，爷爷那边还等着呢。”
　　可怜的孩子经不得母亲催促，一着急肚子疼起来，一泡稀屎咕咕的拉在裤裆里，佳音只好让灿灿先回，留厕所替儿子收拾，将脏裤子放在洗拖把的水池里略冲干净，脱下自己的针织套头衫，倒过来让英勇将小腿塞两只袖管里，再用自己绑头发的细丝带扎住腰，勉强当做开裆裤对付。
　　这时灿灿连滚带爬跑来，大声嚷：“大舅妈！大舅妈！大舅叫你们快回去！”
　　佳音情知不妙，拉着两个孩子赶回病房，还差几步到门口便听到里间传来绞心绞肺的痛哭声，接着见景宜连拖带抱将哭瘫了的千金弄出来。佳音松了孩子们的手，木腾腾踱进病房，目之所及首先是生命监测仪上那条浅绿色的流畅直线，之后是值班大夫抬手看表，简洁清晰的对护士说：“死亡时间，十月一日早上六点三十五分。”
　　日期：2013-06-03 17:31:37
　　她低头看表，自己只来晚两分钟不到，可那有如何？哪怕一秒钟，也是阴阳两隔了。

　　秀明呆呆杵在床头，看护士轻轻盖上蒙头的白布，贵和美帆在床尾抹眼泪，珍珠与胜利抱头大哭，亮仍旧与他们保持几米远距离，神态更僵硬，简直和床上的人一样，显不出半点生气。
　　英勇跟来，小脑袋一个劲儿往母亲怀里钻，佳音搂住瑟瑟发抖的儿子，等丈夫发话。
　　“家属们请节哀，我们要把遗体转送太平间，下午通知殡仪馆，这之前你们最好抓紧时间为死者清洁换衣。”
　　有在医院打工的看护听说死了人，兴冲冲跑来说认识殡葬公司，花两三百块就能替死者更衣。
　　秀明说不用，并非心疼那点钱，父亲死得那么突然，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孝子，该尽的孝心没尽到一半，这身后事定要亲力亲为。
　　他说：“老二老三守着爸爸，我和珍珠妈回家取衣服。”
　　夫妻俩顺便带孩子们回去，路上秀明吩咐女儿：“家里要办丧事，你跟老师请七天假，连你小叔叔的一块儿请，待会儿再去找孟爷爷，就说爷爷去世了，让他帮忙通知那些老邻居老朋友，顺便问问办丧事需要哪些内容，老人家的规矩我们都不懂，你一定要好好问清楚。”
　　珍珠呜咽不止，哭倒在后座上，英勇边哭边摸姐姐头发，小声说：“姐姐别难过……”

　　佳音眼眶里噙满泪水，狠命忍到牙根阵阵泛酸，等回家进到多喜房里，从他衣柜里翻出前些天她亲手洗好熨平叠放整齐的衣裤，悲痛顷刻溃坝。
　　听她嚎啕大哭，秀明眼泪掉下来，说：“回头再哭吧，爸爸那头还等着我们送衣服去。”
　　佳音捧着那堆衣服哭道：“我原还想再伺候爸爸几年，没想到这么快……”
　　她心里一直觉得至少再侍奉多喜十年才算达到好儿媳妇的标准，这晴天霹雳般的死讯不仅令她遗憾，好像连从前付出的努力和孝心都一并前功尽弃了。再看那半新不旧的衣裤，更是触目伤怀泪如雨下。

　　日期：2013-06-03 17:39:46
　　“爸爸太可怜了，一辈子没穿过一件好衣服，他爸，咱们别让爸爸穿旧衣服上路，给他买身新的吧。”
　　秀明连连点头：“好好，咱们这就去大商场买，买名牌的衬衫西服，再买条名牌领带，爸爸从没穿过西服，这一次咱们一定让他老人家走得风风光光……”
　　二人相对垂泪，英勇跑来敲门，说慧净师父来了。
　　慧净师父尚不知赛家横遭巨变，见佳音眼红红的出来，泪痕犹存，便有所察觉，问她：“你公公在家么？”
　　“您有什么事吗？”
　　“哦，明天是中秋节，城里的居士班组织大放生，前些日子珍珠爷爷说想参加，我来是通知他，今天是报名最后期限，要随喜就尽快。”
　　其实他并不是专为此事而来，昨晚隔着院墙没见赛家亮灯，他便觉异常，刚才听得车喇叭响，又听见赛家院子里有哭声，便紧赶慢赶过来探视。
　　佳音听了他的话又哭起来：“师父，我公公去世了。”

　　慧净法师大惊，忙问：“多早晚的事？”
　　佳音将经过大致述说，慧净师父长声哀叹，双手合什念了段往生咒，说道：“你们不用现买衣服，你公公生前自己备得有。”
　　又说：“他怕你们瞧见担心，悄悄寄放在我那里，快跟我去取。”
　　佳音忙知会丈夫，跟慧净师父去长乐寺取寿衣。慧净师父从禅房柜子里拿出个蓝布包袱，里面包着一套褐色缎子卍字花纹的唐装，一件白色中式对襟领的茧绸短衫，一双四四方方鞋头的登云靴，还有一顶黑色镶镀金花片的平安帽。
　　“这是你公公前年出院后置办的，拿去给他好好穿上，他说他一生邋遢惯了，希望走的时候体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