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若川的经验，马寡妇此来，大抵是泛泛的公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为的就是这个。一般实力较小的供货商，最怕客户严苛，客户若能宽松些，就可能多赚个三、五百，于是他心中有了数。那一边，马寡妇一直在察颜观色，目不转睛地看着若川，在等待表态。若川想了想就说：“我是受老板之托，所以有些事，我不能做。老板那眼睛，嗬嗬，你也知道，是千里眼呀！至于你所说的‘水至清无鱼’，这道理我也知道。但具体的事，我是不管的，你跟小郭往日是如何做的，就如何去做吧。”

　　这个答复，在若川自己看来，是最明白不过的了，于公于私，都恰如其分。可是，马寡妇是草野之人，不懂得什么是韬晦，她咂摸若川的这话，竟觉得高深莫测，就觉得失望，脱口道：“白助理，好厉害个人哟，无怪乎是老板的红人！”见谈话不能入港，便讪讪地收了碗筷，又说，“助理，你可惜了材料，跑到这鳖场来。如今商场上，是小学毕业的当爹爹。我要是之乎者也的，饭都混不饱哟。”甩下不软不硬的这一句，便与若川道了再见。

　　（待续）
　　日期：2011-11-11　08:13:36
　　唉，马寡妇的汤圆，不好吞……但到头来还是要吞下，若川便在心里自嘲。望着那妇人的背影，他心想：这就是乡村的新派人物了，不甘心守着田土讨生活，拳打脚踢出来闯，倒也是一道风景。想想十多年来，商业化的渗透力量真不可低估，穷乡僻壤之处，随处可见到这类人的影子。以马寡妇的水平，不见得比公司职员差多少，刚才只与她说几句话，竟要拿出全副精神才行！

　　想到这儿，若川不由有所警惕——马寡妇可以这样拉拢自己，难道不会同样也去拉拢小郭？小郭把霍半介绍的饲料商换成了马寡妇，又怎知拿没拿什么好处？“水至清无鱼”，固然是真理，但小郭若是得了大好处，超过了限度，又将如何处置才好？怎样才能既对得起老板，又不至于把鳖场弄得鸡飞狗跳？这个技巧，几乎等于走钢丝。看来，这小小的鳖场，也难说各人相安无事。静水之下，怕真就是深流莫测。

　　送走了马寡妇，若川肚子装满汤圆，索性连午饭也不吃了，蜷在炮楼里梳理今日事情，总觉得头绪不大清。
　　到了下午，天上有灰云渐渐聚集起。一阵风起，便吹得树叶乱翻。从窗口望出去，见半空里的云朵，千军万马般向西疾驰。不大一忽儿，白亮亮的大雨就随之而来。千山万野，霎时一片混沌，东葛岭完全隐入了雨幕里。热了好些天，总算是凉爽了下来，若川心头略略一松；但一想到鳖场的事，不免还是烦躁。待雨稍小了些，便不愿在炮楼里呆坐，于是他撑了伞，到村里去游逛。

　　村中的路，皆是石板小路，不必担心弄脏了鞋。若川一路左顾右盼，听雨打芭蕉，享受着雨中安闲。绿荫下，这条路简直就是戴望舒的“雨巷”，连做梦都梦不到这样的景。只可惜，乡僻地方，没有“丁香样的姑娘”。看看那屋上的瓦、墙里的蕉叶，都被雨淋得亮亮的。空气里，有雨腥味道四处飘荡。雨大歇工，人都躲在屋里不出来。在石牌坊下，才遇见一个后生仔，迎面走过来，肩上扛着一只用泡沫塑料箱做的“独木舟”。若川觉得稀罕，就问：“请问这是做什么用的，是打鱼的么？”那后生仔答道：“打鱼的。”若川就问：“哪里可以打到鱼？”后生仔一扭头，说：“那不是！”按照后生仔的眼光望去，一片椰树后面，果然就见有白闪闪的水光。若川问：“那是湖么？”后生仔说：“是大塘，养鱼的地方。”若川便向那后生仔道了谢，又立在雨中望了半晌，心想，平日里并未留意，怎想到小村旁竟有这样大一个池塘？不知那塘上的风光，又是怎样的？看那方圆大小，有二十多亩，简直就是一个湖了。今生若能像唐诗里的隐士那样，披起蓑衣，去湖上隐居，那才是福气。

　　往回返的时候，不料却迷了路。前面是一大片水田，青青秧苗，好似天地间一匹平滑的绸缎。走上那高高的田埂，看见水田里的晚稻，都已长得快有一尺高。一个女孩，头戴尖尖的竹笠，披着透明塑料布，正在田里撒肥料。只见她从竹筐里抓起一把化肥，飞快一扬。一把化肥，就像条白色丝带一般，呈抛物线洒向空中，然后刷喇喇散开，雨点般落入田中。如此一抓一抛，循环往复，甩出条条丝带来，那姿势如同鹤舞。若川看得呆了，凝立不动，只顾欣赏那绿、那白、和那优美的抛物线。眼前的情景，恍不似身处现代，看着看着，满腹的烦恼，刹那间就忘了个干净。

　　那小女子劳动了一阵，停下手来歇气，无意间抬抬斗笠，一下子瞧见了若川。她把斗笠一摘，扬了扬，脆生生地喊道：“嗨——”若川这才看清，那竟是六莲！他赶忙走了几步，向水田中央张看着。雨中赤脚的小姑娘，好似虚拟的一个不带烟火气的人儿，比初见的那天更加灵秀。那一双眼睛，像秧田里的一汪净水，清清亮亮。六莲用手背抹抹汗，朝着他笑道：“你真忙哟，好久不见！”水田中央，能见到的是人在画中，纯净得无与伦比。那盈盈的笑意，就在这如浪的绿绸缎上漾过来。田埂上，若川只顾痴痴地望着，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待续）
　　日期：2011-11-11　13:30:23
　　18、山歌
　　在田头，白若川与六莲刚说了两句话，那雨就渐渐停了。西天上的云，眨眼间散了开去，斜阳照下来，漫山遍野就都是一片金光。这时候再看田洋景色，与刚才又不同，山与树，轮廓更清晰了，像一幅雕版的画。此时，六莲抛掉了雨衣，一身窈窕，清清秀秀地立在水田里。她问若川：“听说前几日你们碰了贼，没有吓到吧？”若川摇摇头说：“几个小蟊贼，又能怎样？倒被我们吓跑了。”六莲便笑：“你们呀，就是个惹贼偷的招牌。”若川问她：“为何这么讲？”六莲说：“谁让你们养了那么多高等动物？”若川想想，便叹了一声：“是啊。那鳖，倒比我们人都娇贵，餐餐大鱼小虾，我们才吃些什么？”停了会儿，六莲又好心地劝道：“要是再碰了贼，可不要去捉，偷就让他们偷去了。”若川说：“那怎么行？老板会生气的。”六莲眼睛亮亮的，认真地说：“鳖是给人家养的，命可是自己的。那些贼，不好惹呀！”若川就笑了：“那是自然。若碰上亡命徒，谁又肯舍命去抓？”

　　看看天已放睛，若川就收了伞，对六莲说：“我来帮你吧。”说着就要脱鞋下田。六莲嘻嘻一笑，连忙拦住：“你怎么能干这个？我快快就弄完，你等等。”若川便退后了几步，在田埂上蹲下，看六莲劳动。六莲手脚麻利地撒着化肥，若川从远处，只能看见她那舞蹈似的样子。小姑娘两颊绯红，举手投足，都能看出天真来。
　　雨后的天，骤然凉爽下来，布谷鸟又开始叫了。“咯咯咯嘎——”，像竹梆子突然敲响。那欢快的鸣叫，在蓝空里彼此呼应，这夏末的田野，一下就溢满了生命的喜悦。一忽儿功夫，化肥便已撒完。六莲在田水里洗净了腿，若川便起身过去，伸手把她从田里拉上来。此时两人脸对着脸，都像是有许多话要讲，却不知从何讲起。六莲脸红了一红，笑了笑。斜阳下，那笑容很灿烂，唇红齿白的。若川心头不禁一热，忙移开视线，去望那雨后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