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他正要回身，忽然看见老屋的树下，六莲穿了一身白衣服，正遥遥地向他招手。若川心里一惊，揉揉眼睛再看，没错儿，是六莲！他赶忙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然后跑下炮楼，到井边简单洗漱一下，就找六莲去了。走近老屋，见六莲挎了个竹篮，笑吟吟的朝他走来，开口就问道：“今天有空没有？陪我去上一趟坟吧。”若川说：“没有问题。”两人就觅了一条小道上山。

　　上山的路并不陡，转了几个弯，村庄不知不觉就在脚底下了。前面路旁，有一块大青石，石面光光的。六莲说：“不忙，我们歇歇。你还没吃早饭啵？”若川点一下头。两人就在石上坐下，六莲揭开篮子上盖的毛巾，拿出两只煮玉米，递了过来。若川眼睛一亮，笑笑接过，便吃了起来。六莲看了一会儿，就问：“甜吗？”若川说：“甜。”六莲眯起眼睛一笑：“你将来就住到我们家吧，我天天煮给你吃。”若川心里砰地一跳，脸孔发起热来，只得以玩笑语气来应付：“那我就享福啦。”吃罢，若川才想起，问六莲，“你去给谁上坟？”六莲说：“去给阿婆呀，我们走吧。”遂站起身，拍了拍衣服。

　　如若六莲此刻不说，若川还真是忘了：老屋里，曾经住过一位饱经沧桑的老阿婆。阿婆是什么样子呢？也许跟这岛上的其他阿婆并无不同——皱纹满面，牙齿脱落，常年有慈祥的笑容。六莲这一讲，若川马上就觉得这次上山，意义大不同，有了一种神性的意味。阿婆在这里活过，过世了就葬在青翠的岭上，好像并没有离开这村子。
　　（待续）
　　日期：2011-11-18　20:59:28
　　岭上的清晨，斑鸠一声声地鸣叫。漫山遍野里，木麻黄、小叶桉、相思树、水杉这些杂木，遮天蔽日。浓绿的树冠，云团似地压在头顶上，视野里只有绿色这一种颜色。林间有藤蔓交错悬垂，紧贴着人的脸，触碰着人的四肢。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尘世的喧嚣，通通被屏蔽在了外面。路就在这枝柯的缝隙中延伸，像是进入了幽深的洞穴，连走路的感觉，也是神奇的。

　　山里幽静，一路上来，就听见斑鸠吟唱，令人简直想手舞足蹈。林间，腐殖质的气味有异香，含水的空气甜得人发晕。森林，原本就是童话王国，六莲在这里走，也恍惚成了童话人物，身上有了贞静的光彩。过了一会儿，她心思又转到北方去了，问若川：“见过雪吗？”若川说：“我们那里，冬天总要下雪的。”六莲便很好奇：“很白吗？”若川说：“白，像糖一样。”六莲接着问：“下起雪来很冷？”若川说：“不冷。其实，下雪天，比平常还要暖和些呢。”六莲停了停，又问：“那……穿的棉衣是妈妈缝的吗？”若川说：“小的时候，当然是啦。”六莲听了，好久不做声，走了一段路才回头说：“你看你的命多好，什么都见过。我呢，什么都没见过。从前，天上过一架直升飞机，在村里都是大事，这就算见过飞机啦。”若川问：“你小时候好玩吗？”六莲做个鬼脸说：“不好玩。小时候吃得不好，没有菜下饭，天天是萝卜干，蘸酱油。”若川诧异地说：“苦到这个样子？”六莲说：“难道我骗你？那时候去集市，看到有大人吃甘蔗，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人家看我可怜，吃到最后一口，不吃了，就送给我。嗨呀，拿到甘蔗的尾巴，欢喜得像做了新娘子！”若川吃惊道：“真的？……有什么游戏可玩么？”六莲说：“没时间玩，放了学，就到镇上去，捡碎玻璃卖。捡满一担，可以卖一角钱，那就好开心了，赶快去买糖！”

　　若川心里又像被撞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城乡之间，人一样，命不同，他再次强烈感受到这差别。走了一会儿，六莲又说：“我就是不懂，城里人怎么会喜欢莲塘村？我不喜欢，我就喜欢海口。”若川不加思索地说：“那将来你去，就到我那儿去玩。”六莲一扭头，往远处看去，说：“我不去。”若川问她：“为什么不去？”六莲低了头，幽幽地说：“唉，别说这些了……”她停下脚，回过头来，不加掩饰地看着若川，那眼光直盯盯地，看得若川不自在起来。

　　两人翻过一个小山岗，来到一处向阳坡地。这里的草木，看上去要稍稀疏一些。六莲便说：“到了。”若川看去，空地上有几座野坟，看样子已有些岁月了，碑面上的文字已经漶漫不清。他走到一座墓碑前，蹲下身去看，依稀能辨出“宣统某某年”的字样。六莲又向崖边上走了几步，说：“是这里，”崖边上有一座孤坟，坟前立着一座简陋的石碑，碑上只有“乐会县烟塘村符黄氏之墓”几个字。六莲摸着墓碑，动了情，说：“阿婆就睡在这里。”说着就蹲下去，仔细拔净了坟前的荒草，拾走枯叶，又拣了些碎石放在坟头上。

　　若川立在一旁，默默看着。六莲又说：“碑上的字，还要描一描红。”她从竹篮里拿出毛笔和红油彩，一笔一笔把碑铭描了一遍。描过的字，忽然就有了光彩，在树影下透出几分喜气来。若川问：“这就好了么？”六莲说：“还要磕头呢。”她把其余几个坟也清理好，统统都插上香点燃，又烧了一叠冥币。香是檀香，有异香扑鼻，轻烟缭绕在林间，气味入髓入骨。接下去，六莲在阿婆的坟前铺好报纸，从竹篮里拿出水果和糕饼摆好。再拿出收音机来，打开，调好了一个频率，能听见有“沙沙”的音乐声。

　　一切停当了，六莲双手合十，跪下，闭起眼睛说道：“阿婆，你还好吗？好久都没来看你了，今天就不放鞭炮了，给你听收音机好么？以后我再来……”说到这里，六莲眼角就有亮晶晶的泪，慢慢涌出来。若川看见，不由想起自己过世的外婆，心头一酸，也情不自禁地跪下，两眼阖起。收音机的“沙沙”声，成了六莲说话的背景。六莲对阿婆说的话，是亲切的家常，在若川听来，却很悲凉：“阿婆呀，要是孤单，就自己唱唱歌吧。给你供的东西，一定要吃哟……”六莲的声音越来越低，好似耳语，又默念了许久，最后叩了三个头，才对若川说：“好了。”

　　（待续）
　　日期：2011-11-19　08:19:15
　　两人起身，又站了一忽儿，六莲收起收音机，转过身对若川道：“我们回吧。”六莲一面走，一面回头张望，有恋恋不舍的样子。若川就问：“你对阿婆，感情很深哦！”六莲说：“是呀，常常梦到，阿婆就像没走一样。”若川问：“阿婆喜欢你？”六莲答道：“喜欢呀，她喜欢我给她做事，服侍她。”若川又问：“你给她做什么呢？”六莲说：“捶背呀，烫脚呀，挽脸呀。”若川没听懂：“挽脸？”六莲一笑：“就是绞脸了！嘻嘻，阿婆还是爱美的哩！这就不说了，最要紧的一件事是，阿婆有头疼病，是高血压，也许是给日本兵吓的，隔一段时间就要放血。她放血，不是在手上，而是在舌根上，要用碎瓷片割破舌头，吐一碗血出来，头就不痛了。碎瓷片要去找，找来以后还要细心地砸成小块，做刀用。这个事情，要很细心，阿婆不让别人弄，只相信我弄得好。”若川觉得不可思议：“这样啊？那不是很痛？”六莲说：“当然痛，但头痛起来，更要命呀。”若川“嗯”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祖孙俩相濡以沫的情景，心头便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