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见到山色更加幽绝，若川止不住好奇，便问六莲道：“阿婆的坟，为什么要修在这里？”六莲说：“是以前阿婆自己选好的，她不是村里的人，也不是嫁过来的女，所以不肯葬在村里的墓地。”若川想了想，就说：“葬得这样高，是想看到自己家乡吧？”六莲嗤地一笑，说：“不是的，你乱想，阿婆哪会有那么浪漫！这上面有几个坟，是还没结婚就死掉的人，死的时候，都还年轻呢，无儿无女。这就是孤魂了，不会有人来上坟的。阿婆说，土里的这些仔，没有儿女来上坟，一定很孤单。她过世后葬在这里，我和阿爸会经常来，野鬼们就不会孤单了。”

　　若川心头又是一热，闭了眼想道：这空山寂寂，山中的坟茔不知在这里藏了多少年了？山外，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些孤魂，就滞留在这里？红土中的他们，在人世间走过、劳碌过，只留下了这一点点痕迹。草野之人的人生，难道就是这样微不足道么？回头看看，六莲此时正提着空竹篮，紧挨在他身边，一身素白，如莲之花苞。在这荒芜的墓地间，有一种生命绽放的灿烂。

　　林间的近处，突然爆发出布谷鸟的叫声——咯咯咯嘎！山坳便越显得空灵。若川忽地起了一个念头：要是自己死了，就葬在这里也好！坟前还应该有一朵花，白净净的，随风摇曳。那样的话，红土中的日子也就不会寂寞。头枕青山，万般的烦恼也没有了，会睡得很香。这个念头，有些诡异，但也是正常的，忽然滋生出来，便挥之不去。

　　山风把六莲身上的幽香吹过来，滑滑的，是香皂的气息。若川看着六莲侧面的脸，觉得这正是乡野里一道绝美的景色，便忍不住说：“真想来莲塘村过一辈子。”六莲说：“你？在城里过够了？”若川说：“你不信？”六莲摇头说：“不信。你一个人来么？”若川想了想，一笑，又摇了摇头，像在笑自己的荒唐。六莲就说：“城里和乡下哪个好，不是明明白白的？”若川便向遥远的天际一指：“那你就去吧。”六莲得胜似的笑了，说：“我们说好，我去了海口，你要来看我。”遂伸出手来与若川拉勾，拉了两下勾，两人就都笑。若川见身边的六莲，明眸皓齿，一派天真，就忍不住想吻她。六莲看出若川的神态，脸忽的就红了，扭过脸，眼睛慌慌地望着别处，不作声了。少顷，她呼吸稍平复些了，便一把抓起空篮子，低低地说了声：“我们走吧。”

　　（待续）
　　日期：2011-11-19　17:57:55
　　下山的路上，风吹起了六莲的头发。她仍在前面走，活泼得像只小鹿，不停地唱着。那是个很悠扬的曲调，是岛上流行的黎族歌，听了让人心生暖意：
　　久久不见久久见，
　　久久相见才有趣。

　　隔久不见又想见，
　　见面久久又没趣……
　　若川听着，看着，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许多。他抽个空子问：“六莲，怎么这样爱唱歌？”六莲嫣然一笑：“不唱歌，就没有意思了。”若川又问：“是在学校学的？”六莲说：“不，很小时候就爱唱，是受阿爸影响吧。”若川不能想象，性格沉稳的老阿伯唱起歌来，是个什么样子，就问：“你阿爸，爱唱些什么歌呢？”六莲说：“就是‘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那些呀，都是些老歌，每年冬天的一个日子，他要唱一个整夜，就烤着灶火唱，要唱一百多首哩！”若川惊讶了：“有那么多？”六莲说：“是的呀！我仔细数过的。”若川想了想，就问：“那是为了什么呢？你阿爸，在怀念过去的女友吧？”六莲看了一眼若川：“女友？……嘻嘻，我不知道。”若川便在心里认定：吴老伯年轻时的情感并未泯灭，还深藏着，忘不了。是啊，无论谁，都是这样，摆不脱命定的那一次，哪怕是曾被它折磨得伤痕累累。人最禁不起的，就是“久久不见”啊！

　　山色是青青的，草木的气息越发清新。若川不再思考什么了，他就爱这“山深闻鹧鸪”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六莲停下了，指着岭下说：“助理，你快看！那是我的家，那是你的家……”若川也停住，看岭下小小的房子，忽然心里就有一阵苦涩，自语道：“家，要是在这山上就好了。”六莲一个雀跃，说：“那好！将来，我就到这山上住。”若川听了，怅然良久，任由山风拂面吹过。六莲那童稚般的声音“我的家，你的家”，久久绕在耳边，不肯散去。

　　（待续）
　　日期：2011-11-19　18:00:44
　　26、秘密
　　“鬼节”过后，白若川告诫自己，情感上的事，万万放纵不得。就算想寻觅新的伴侣，那新人的标准，也须对旁人交代得过去。六莲还是个小女孩，又有城乡之别，这都是世俗容不得的，一意孤行的话，会碰得头破血流。想来想去，他狠了狠心，要把这一切都斩断——决不能陷在这说不清的儿女情长里。美好的事情，浮生不易遇到，遇到了当然值得欣喜，但万事都有其主，不属于自己的，不能妄想，免得毁坏了那种美好。在现世，务实的事，意义总要高于抽象的事，人人看重的是饭碗、是金钱，情感只是可有可无的甜点。若川的想法，虽还不至于这样彻底，但他知道，个人的意愿，总拗不过众人的习惯，不服气的话，就会成为失败的榜样。

　　还是多想想当下吧，鳖场的问题，眼见得疑点多多，万不能疏忽，若出了什么纰漏，老板那里无法交代，真可能会有“饭碗”的问题发生。他克制住自己想去老屋的冲动，闷在炮楼里看账，把几个月来的票据翻了又翻，又做了些摘录，记下一些可疑的数字。然而一想，却不免疑惑：在账上，小处虽可做手脚，但零星地捞点儿好处，是不值得小郭耗在这里不走的。鳖场，一定是有个隐蔽得很深的藏宝洞，不知在哪里？

　　池里的鳖儿，却不知人间的复杂，眼看就一天天大了。天一晴，小拳头般的幼鳖就爬到斜坡上晒甲，乌油油地可爱。若川天天在鳖场里转，想不出问题在哪儿，有心找老金去聊聊，又怕泄露了自己的意图，反而惊动小郭，只得每日闷闷地看工人干活儿。有时他也想伸手帮忙，但那些工人却惶恐得不行，连连劝阻，以为是若川嫌他们不够卖力。活儿干不成，若川只得摇头叹气，心想人分了等级，连动手劳动一下，都不能如愿以偿，这叫什么道理？

　　这日午休，太阳毒毒地当头照着，树荫里有连绵不断的虫鸣，工人们都午睡去了。若川早上醒得晚，此刻就不想再睡，只是沿了院墙没有目标地乱走，一路惊得幼鳖连滚带爬。无聊之中，他看得有趣，就故意加重了脚步，那鳖群更是慌乱，潮水般地退下鳖池去了。走到库房门口，一眼看见，库门前有个孤零零的磅秤。若川就忽然想起，来了快一个月了，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何不称一称看？想着，便走了过去，站在了秤台上。拿了铁码加上，左弄弄，右拨拨，把游标拨到了一百四十斤，居然秤杆还是压不下去。

　　若川心里疑惑：不会吧？再拨弄游标，到了一百八十百斤，才算平衡了。他难以置信，看了看刻度，没错。想想自己再怎么发福，如何就能有一百八十斤？愣了几秒钟，心头忽然光亮一闪，明白了：这正是自己苦思的谜底之一。这秤是有鬼的！他想自己的体重，充其量只有一百三十斤，这里面的虚数，也太大了！奇怪，磅秤都是正牌货，国家管得严，厂家也要信誉，谁敢造假？不知小郭是怎么搞的鬼？若川连忙跳下来，匆匆离开——既然这里有鬼，就那还会有别的猫腻。正是所谓，你怀疑什么就有什么，不存在侥幸。

　　（待续）
　　日期：2011-11-19　23:3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