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随笔:宋词是一朵莲花》
第12节作者:
孟斜阳 日期:2012-09-11 09:36:16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乌夜啼》(一名《相见欢》)
这是一首很美丽也很凄凉的精致小词。凡是对文字的音韵色彩十分敏感、对四季风物景象流变也十分敏感的人,会第一眼爱上这首词。
它几乎不象是一般文人那样做诗填词做出来、填出来的,而是直接从眼中得来的,从心灵中流出来的。自然、轻盈、流畅,却又跌宕有致。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一点夸饰的技巧都感觉不到。怎么说呢?就象是一曲心灵的天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开篇的文字意象显得精致而凄艳。“林花”这个词很美,说的不是庭院里、阳台上摆放的花,不是人工栽培的花,而是树林中的花,带有大自然的原始特质,是大自然中一切美丽生命的象征。这样的花就不是一朵两朵,也不是一树两树,而是千树万树鲜艳的红花,还可能是满山满谷的林花。它们象征了大自然在春天特有的一种青春烂漫的蓬勃生命力,象征了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春红”这个词也很精美,色彩十分鲜明。春红就是春天最美最亮丽最具有代表性的色彩。一看到这个词,我们眼前就隐隐有万紫千红,明丽鲜亮,心底就会升起一种美好和欢悦之情。曾经不少女孩子的名字都用这个词。“林花谢了春红”,当大片树林中的花朵都凋谢了的时候,给人感觉就与面对一两朵花的凋残完全不一样了。当林花盛开之时,那种满山满谷充满跃动、繁闹的生命景象何等热烈,何等生机勃勃!而一旦凋残时,繁闹的红尘花开转眼间就只见千树万树缤纷花谢,风中飘舞着落红,满地狼藉残红。树林里褪尽了盛妆,大地上只剩下凋零颓败的景象。到最后真象红楼梦里说的“只落得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种景象就不是那种小清新、小伤感、小惆怅,而具有一种天地变换、山河易色的强烈感受。这种感受投射到人的主观世界,就会产生剧烈的身心体验。于是下面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太匆匆!”
这么美好的林花,这样灿烂的春红,美得让人心醉,说凋零就凋零了,而且是天地间的花儿无一例外,全部凋谢。美好的春梦转瞬即逝,一去不返,何其太匆匆。在大自然面前,生命怎会如此脆弱短暂!“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美好的花迅速地凋零已经“太匆匆”,无奈从早到晚还要承受寒风冷雨的侵扰。“朝来寒雨晚来风”自然是造成“林花谢了春红”的原因。林花是美丽的又是柔弱的,朝来雨打,晚来风摧,何能消受?“无奈”两字饱含了一种生存的无奈,对美的消逝的无奈,对山河巨变的无奈,对人生无常的无可奈何。李煜长期生活在南方,习惯了南方温暖湿润的气候,小桥流水的江南风物,后来到北宋汴梁过着亡国之君的生活。斜阳发现,李煜在入宋后的词中,多有畏寒苦冷之语。除了这首词里的“朝来寒雨晚来风”以外,还有“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这种寒当然是由心情沉郁引起的寒冷之感,同时与不习惯北方天寒风冷的气候也不无关系。正是这身与心的双重寒意,使他感到了人生命运的无奈。
所以,前面这两句其实是对大自然景象、对生命、对宇宙流变的大感叹。光阴太匆匆,春去太匆匆,花落太匆匆。而人对此是无能为力的。花犹如此,人何以堪?不仅林花是如此,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事物也是如此,人的生命之春不也是如此?曾经勃发的青春生命,曾经梦幻般美好的人生理想,如今只留下破碎的一地残红、几缕春梦。美丽的生命在光阴流转中转瞬就变幻了容颜,怎不令人感到时光太匆匆!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这几句比较朦胧,大致上表达的是惜春伤别之意。细细品来,“胭脂泪”这三个字从直观上就显然具有一种女性色彩。于是就有学者,如百家讲坛的赵晓岚教授就认为是指与词人话别的红颜知己。李煜曾有词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女子离别时的眼泪染上了胭脂红,故云“胭脂泪”,又叫“红泪”。这美人之泪,就是在回忆当初惜别时的情形。“相留醉”,在有的版本中又作“留人醉”。一个“醉”字很令人品味。可能是说临别时与红颜女子饮酒而醉,也可能说词人临别时心情繁杂,如痴如醉。也可能是想起当时情景,至今让人神迷心醉。“几时重”?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情形还能重来吗?这里,“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三句就成为和红颜知己饮酒作别而醉,并相期再次重逢的意味。
其实,“胭脂泪”不一定就必须坐实为美人红泪,还有可能是从上面“林花谢了春红”而来。唐代诗人杜甫《曲江对雨》诗云:“林花著雨胭脂湿”。这个“湿”还有的版本作“落”。无论“湿”或“落”,都与红颜之泪具有相似之处。这“胭脂泪”就可能是林花遇雨的写照,一种主观情感向雨中落花的投射。如此一来,“相留醉”三字显得含蓄蕴藉,情意婉转,道出一种词人与林花流连相守,如痴如醉的情意。人在对大自然风物的静静观照中,常常总会有一些景象能与人的主观情感发生碰撞、交融、纠结。这种天人融合的过程,常常对一个人的思想感情与性格气质产生重大影响。读李煜生命后期的词,我们能够发现落花、流水、寒雨等等意象和他内心情感总是有着难解的呼应与纠缠。所以,正是词人的流连多情,让林花带雨如泪,难舍难分。“几时重”,盛景何时重来,落花何时重开?此问此情,绵绵无尽。那雨中落红的凄美无奈之状,令词人如痴如醉。他不禁要问,几时才能再见到林花重新绽放,春红何时再来?
然而,“流水落花春去也”,一切都过去了。于是,李煜在最后发出了深长的一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的忧愁与悲伤绵绵不尽,就象滔滔江水一样永远向东流。这一叹,似乎是“为林花谢了春红”而发,似乎又是为了“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而发。然而细细品味似乎又不止于此。那与江水共滔滔的忧怨心绪,似乎还有更加深广而悠远的意味。它似乎是面对整个人生的悲剧性而发,似乎还将所有人面对生命的短暂、面对大自然的无情、面对命运的无奈都包容其中。从而引发人们的联想和内心深深的共鸣。
江水滔滔滚滚,无穷无尽,犹如人生长恨之绵绵无期。李煜似乎特别爱用江水东流来比喻人的内心情感。如他的另一名句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有“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江水滔滔滚滚,无穷无尽,犹如人生忧愁离恨之绵绵无期。这种类比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这种文字上的比喻对于不同的读者来说,感受力和冲击力是迥异的。据说现代作家张恨水特别喜爱李煜的这一句词,以致他取的笔名“恨水”就由此而来。
当一个人心情沉郁的时候来到大江之滨,江水奔流东去的那种深远宏大的景象常常很能触动满腔情怀。孔夫子就是如此: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面对大江,人常常面对的其实是整个世界,是时间与空间的迁延与位移,特别能直观地呈现一种深刻的思想。而人们往往将自己的主观情感投射到这样恢宏崇高的自然景象上,产生一种对个体命运和现实情境的超脱与反省。所以,李煜词的境界在北归之后产生了质变,境界、气象都脱离了花间风格的藩篱。这首词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可以断为李煜在南唐国灭入宋为臣虏时所作。我们可以看到,经历家国离乱的李后主笔下虽仍有精致优美的意象,但文字间隐然已有一种境界开阔、悲天悯人的大格局,大气象,已经含有某些触动人们心灵的深刻体悟。
可以说,李煜生命后期的词的意境格调更加深广,更具有丰富的人生体验和深刻内涵,有生命,有血,有泪。因而已经具有一种伟大的感染力。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由此,李煜成为一代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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