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12-07　23: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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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是别人的，春节也是别人的。寒风摘下树枝上残留的最后一下黄叶，冷酷地将它扔在路上，被无数汽车碾来碾去。一杭从窗前退回来，颓然坐在床沿上。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只是一座没有生命的房子，冰冷的，像没有生火的炉子。字台上，母亲的骨灰盒已经蒙上了一层微尘，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泻泄口，泪湿了眼眶。他曾经的两大理想之一，就是要把母亲接来和自己住，让她安享晚年，这个理想终究没能实现。这让他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挫败感。当初，他豪气冲天，现在看来，连自己的命运也把握不了。什么爱情，什么事业，什么人生，统统见鬼去吧，我只要此刻的安宁。

　　三毛给一杭打了个电话，让一杭去他家过年。一杭知趣地拒绝了。他会成为一个不和谐的因子，让一家人都不愉快。三毛大约觉出了一杭的消沉，吃了午饭就赶来出租屋。一杭心里暖烘烘的。
　　三毛见一杭家里冷冷清清的，问：“你还没有吃午饭吧？”一杭瞟了厨房一眼，没有答话。三毛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塑料袋里取出几个小塑料袋，把塑料口袋一一摊开放在桌子上。是拌好的凉菜，有卤牛肉，有腊香嘴，有香辣鸡翅，有糖醋排骨。还有一大盒泡菜。三毛说他一位亲戚在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上班，逢年过节，总有一些厂家送些泡菜、面条、盐花生之类的，吃不完，他也跟着受惠。说着，又摸出两瓶红星二锅头，说：“来，我们喝两杯！”

　　一杭起身拿了两副碗筷，拧开酒瓶盖，分别倒进两个杯子，说：“谢谢你，叶老师。”
　　三毛捉起杯子，朝一杭举起的杯子上清脆地撞了一下，说：“老弟，你今天怎么客气起来了？”一杭笑了笑，想着自己常常对他颐指气使，不顾他的感受，但他却把自己当朋友。有些人把你挂在嘴边，像话一样，说得容易，也丢得轻松，三毛外冷内热，却把人放在心里，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你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默默地站在身后。想及此，一杭便有些愧疚，深吸一口气，把盛满火一样感情的酒液喝掉了。

　　三毛给一杭夹了一块牛肉，说：“来，吃点菜，完了我敬你一杯。”一杭一口将三指宽的卤牛肉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问：“为什么？该我敬你呀。”
　　三毛举起杯子，说：“祝贺你出书了！”
　　一杭胡乱地嚼了几下，将一大口牛肉吞下肚，然后举起杯子，一口喝下，说：“‘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只重物质不重精神。文学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地位和意义，它没落了，只是作家存在的一个证明。出书不出书也没什么要紧了。”
　　三毛打着嗝道：“出了总比没出好吧，我相信会有不少读者的。”
　　一杭淡淡地回应了一个笑，说：“这是一个分众传媒的时代，有些人喜欢王菲，有些人喜欢姚明，永远不要期待所有人都成为你的读者。写作时，我甚至有意识地剔除了一部分读者，只为有语言感觉的部分人服务。”顿了顿，接着道：“我还做得不够好，我的语言缺少厚重感和音韵美，当然，这不妨碍很多人成为优秀的作家。语言只是一个工具，作家的优秀与否取决于他利用语言表达自己的程度。”

　　三毛不甚了了，只是笑，表示自己一直在认真听着，并试图理解他，越是无法理解，一杭在他便越是充满迷一般吸引他。一杭起身拿起一本《真相》翻开，说：“我最大的缺点是缺少古典文学修养。往前跳跃，得先有一个下蹲的动作。每一次文学的飞越，都需要向古典文学借力。你看看五四新文化运动时的作家，哪个不是有着旧学功底。鲁迅的语言都比较有特色，属于消极修辞。世界上有两类作家，一类使用积极修辞，内容密度大，情感丰沛，恣意饱满，极尽华丽之能事。就像有一杯酒，要喝出两杯酒来。”一杭举起酒杯晃了晃。三毛也举起酒杯，喝干了杯中酒，等待下文。他发现，每当一杭谈论文学的时候，他便说不上话。即便能够说上，也插不进去。文学是一杭唯一感兴趣的话题，只有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他才有极强的表现欲，并且不容别人插话——前提是，要喝一定量的酒。

　　一杭也不管三毛了，自斟自饮了一杯，继续道：“莎士比亚是积极修辞的代表，国内像王蒙、莫言等都是。”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三毛立即给他满上。他轻轻拿中指在酒杯上点了点，说：“另一类是消极修辞，简明扼要，冷静内敛，以少胜多，内涵丰富，按汪曾祺的说法是‘蒸馏水式的语言’。在国外海明威是典型代表，国内除了鲁迅，韩少功也应归于这一类。”
　　“嗯，《阿Q正传》写得好！”三毛终于揪着一个机会插嘴，鲁迅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有发言权。一杭笑道：“不错，《阿Q正传》写出了全人类的感觉，所以罗曼?罗兰说在巴黎，满大街都跑着阿Q。可惜写得太短了，有点流于漫画式。”三毛又哑声了，太深入和太专业的问题，他都不便多话。于是只频频点头，“呃呃呃”地应着。一杭道：“鲁迅是消极修辞的代表，其语言精练，就像有一杯酒却只喝一口。真正能传世的，还是消极修辞。而消极修辞，需要从古典文学中汲取营养。古典文学浸透了一种雅，我要向古典文学学习语言，向西方文学借鉴写法。”

　　“不固步自封，也不崇洋媚外，好！”三毛又要敬一杭。一杭站起来，说：“来，我敬你！你是我的恩人，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无法在成都立足，说不定饿死街头了。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和照顾。我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子干了一杯。三毛忙抬起屁股，也喝了一杯，咧着嘴道：“吃点菜，不能光喝酒，我是喝了来的，有点吃不消了。”
　　一杭倒满酒，又举起杯子道：“我再敬你一杯，在大家过年的时候，你还想着我！我干了，你随意。”说着，又把一杯酒倒进了嘴里。三毛有些为难，看了看酒杯，还是硬着头皮喝干了。一杭再次敬酒，三毛说：“歇会儿吧，这样会喝醉的。”一杭说：“一醉解千愁，醉了才好！”说着，又喝干了，三毛端着酒杯犹豫着，一杭却夺了过去，“我帮你喝了！”连喝三杯，一杭开始摇晃起来，忙扶着桌沿坐了下去。三毛看着他，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一杭侧过脸去，眼泪却下来了。三毛去拍他的背，他顺势伏在三毛肩上嚎淘大哭。三毛默默地给他递纸巾。等他的哭声弱下去时，才说：“你和雪萤之间，是不是……”一杭一挥手，“不要提她！”三毛说：“也许，你误会她了。”一杭道：“误会，哼，我亲眼所见，怎么可能误会？！”
　　“你其实是爱她的，你不要急着否认，我看得出来。既然是这样，不如找她好好谈谈吧，有些事情，通过沟通才知道并不是看到的那么回事。眼睛常常欺骗我们。”三毛小心地拣着词汇。一杭一拍桌子，“今天高兴，不要提她！”
　　三毛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