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的车子拐进了领带街。这条一里多长的街据说因为正顶着四方四正的县中大院而得此雅韵的名称。路面看上去应该是沥青过的,只是少得可怜,面盆大的坑洼蓄着几个石子,不时地送到清风的眼里。黑铁门、扁砖房、石灰顶。拿腔作派的男人,服饰新奇的女人。城镇的含意不断地写进了清风的脑畔。县中紧闭着的松木门跳动着向他走来。剥落的绿漆。风干不久的河底中跷起的泥皮。窗台上晒卷了的榆树叶。怎么这儿出了一个豁口?一个打谷场从街面的西侧出现在清风的视野里。打谷场的北边则是一片披风带露,含烟挂翠,鸣声上下的柳树林。在谷场和树林的西边,是苇子簇拥着的一片让人心旷的水域,它的纹痕正把阳光波送给它周围的绿树红墙。村东那汪天光云影的水域,那是索泸河对吕家坡人最诗意的表达,它怎么在这儿还有个家。清风哦了一声,这个万人嘱目的大院里,也许真有我一段要经历的生活让这红砖墙圈在了里边。村东那片水,那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不仅是玩伴们的乐园,传说中的仙女们洗过澡,抗日忠烈们就过义,鬼子汉奸土匪入过水。乡亲们如是说,每每深冬的季节,一块砖头抛过去,砸出的是一连串啾啾的悲鸣。那是一个个冤魂在水下伸长着脖子,脑袋跟着砖头一起撞到了冰面上发出的声音,它们寂寞得恨不得用脑壳子去迎接飞过来的砖头。好多的故事要从水上讲起,又从水下结束——父亲总是这么说。在县中大门西侧的耳门里,站出一个高大身材的中年男人,一身白色的练功服,一把没了边的蒲扇一下一下地拍着胸脯,眼耳鼻口连同寄托它们的脑壳都是比常人大一号的,极富神采的环眼正专注地望着自己。
“闪舅,这片水真好。我初来乍到,竟没有半点陌生的感觉。”清风看着来人纯肉色的头顶,也可能是自己在头脑中给他画像画得次数多了些,初次见面,竟然也象是混熟了的。
“那当然。就是南来北回的大雁,走到这儿,翅膀也会发软。这是北关的村后。那个打谷场是他们的,天天有人在那儿忙乎地里收来的庄稼;这柳林子是我的地盘,我天天早上领一班人在这儿传我的太极拳。今个因为你要来,我让大伙早散了会。要不,我现在还领大伙练拳呢。”闪练一听见这个用自行车驮着行李的少年叫自己舅舅,心想这就是自己要接的清风了,忙把扇子把儿往后衣领里一顺,抢走了几步,绕到自行车的后边,用小蒲团一样的右手攥住自行车的后车座,左手则扶在草毡子上。一道水泥铸的门槛出现在车轮前,清风注意到,它靠近门柱的两端还是有棱有角的,中间却被踢成了馒头面,幽幽地散发着被千万个鞋底打磨出来的青光。清风一提车把,车的前轮迈了进去。闪练感到车子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以为车后轮到了门槛了,一用力把后车轮提了起来,使劲往里推,那车子就是不往前走。
“闪舅,是脚蹬拐让门槛卡住了。”
闪练又把后轮抬了一掌高,后车轮在空中轮转了起来,车子才歪进大半个身子去,草毡子的右侧又被门柱拦住了。费了好大劲,才给棉花柴车过窄胡同似的把自行车推了过去。
“你上我这儿来不必带米面来。车兜里还有茄子。这儿还管不起你饭?”闪练拍了拍草毡子。
“没有口粮。家川舅给我的篮球可能有点坠手。”清风把车子停在坐西冲东的门房的门口北侧,看着闪练解后车座上栓草毡子的绳子。
“闪舅,我来解吧,看你都一头汗了。”
“你走了一道了,还是我来吧。这车子,这会链子脱下来了。我以为万紫的车子是人类史上最破的了,没想到-------”
“俺们家的车子,只要一个劲的蹬着它,这链子才在上面呆着。只要一松劲,它就脱落下来歇会,很会心疼自个儿的。”
闪练看了一眼几乎磨秃了的轮盘和齿轮,笑着说:“你能把它从老家骑到县中来,可见你车上的活不赖。这篮球过关我看就有八成的把握。”闪练一把抱了草毡子,“把车子扔地下,快进来,我有话说。”
清风把没有了一丝油迹的车链子顺在右手指里,往轮盘上一搭,随即掂起后轮,左脚蹬了一下车蹬子,那铁红的没了油的链子就重新爬上了轮盘。清风把左蹬子往台阶上一担,这个没撑子的车子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那儿,随后他一扭身,进了门房。闪练把草毡子往对着门口的木连椅低下一塞,捏着清风的手腕往里屋领。清风看到门上贴了一张半拉报纸大的黄纸,上面八个行书毛笔字:练功静地,闲人莫进。闪练回身把门的插销销上,把白地红月季花的的确良窗帘拉得更严一些,从褥子低下抽出一张写满了钢笔字的稿纸来,顺手递到清风的手中。
“上午的理论考试题目全在上面。这都是标准答案,做试卷时你千万不要全答对了,免得让人看出毛病来。”
闪练的声音。清风的视线一直粘在稿纸上。
“没听舅说有理论题啊?”清风看到上面几乎全是填空选择题,无非一些球场的尺寸大小、篮筐高度,以及一些违例、犯规的常识。还别说,没有一个是自己知道的。
“这还不是你家川舅临时起意,想了这么个招给你提点分。这次就要五个队员,他们五个都是玩家。你快点看吧,一会还有人来要这东西。亏你来得早。我在门口望了你好几遭了,给耗子困在了烟道里一样,怕人家来取,不知是再抄一份给人家,还是继续盼你。”闪练说完,扭身出了门,回过头来对着门缝说:“你把门插上吧。”
闪练站在门房前,南北各看了一眼。领带街上,苟胜娘在溜她的黑贝狼狗。心急的半人高的大狗拽得苟胜娘脚低下早没了章法,走不象走,跑不象跑的。一只手被狗皮带拽着,另一只手则象一只没了羽毛的驼鸟翅膀一样在身后半拖着,给失去平衡的身子掌着舵。闪练心的话,也不赖,你看这娘们,不到四十胖得就给个汽垫船长了腿一样,再不跟狗跑跑,去去这身懒肉,真就没法看了。闪练把目光收回来,苟胜娘依然牵着狗在他脑子中跑着。这女人啊,即便家里有了家底也得管好自己的嘴,不然,眼皮成了单的了不说,那下巴倒成了双的了;好好的一根玉胫,在她手里三倒腾两倒腾就成了个蛤蟆脖子了;腰带一松,说是喘口气,却给北宋舍出去的江山一样,这一松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这肚子一腆,那胸就好象与肚子很说的来,常来肚子上串亲戚,一点形也没了。肚子往前走,那屁股往后来也行啊,它不,它往下垂,跟棉羊尾巴似的,就差砸脚后跟了。屁股一耷拉,哪还有腿啊?女人撒尿淋拉汤汁还能让人忍受,要是撩屁股屙屎------想及于此,闪练痛苦地直错牙床子。听人说当初,苟福祥媳妇可是十里八乡的一朵儿花啊,愣让苛福祥这流氓揉搓成这样了。闪练想着,就觉得胸口有点反胃,回头看了一眼窗玻璃里的自己,五官都移了位。这是何苦?这苟家女人本来就与我无干,堕落成这揍相也与我无涉。何况,我傍的小青,给她不强似百倍?赶紧地给自己脑中的电视换频道,要不,这娘们弄不好就给我闹出性冷淡来。闪练放眼去看稍偏东北的高一那排教室,学生们早读的声音这才一浪一浪的送过来。个头不小的苏达成挨着教室前门,两手把课本竖在自己眼前,眯着一双近视眼睛,两片厚嘴唇象一对不断撞击着的钹一样,上下契合着,声音堆里却择不出他的半点声音。肯定是外语,国语要摇头晃脑反复呤唱才能出味。他那大脑袋,看侧影得我那把扇子大。我扇子哪?闪练摸着脑门,往北撒了一眼,教室外空无一人,一片放学前特有的寂寥。快敲放学钟了,这个庞明咋还不来拿这张纸?不知清风看利索了没有。闪练又折进门房,一眼又看见了那个麦秸杆编成的草毡子。家川给了他什么样的球这么沉。闪练把毡子扯出来,倒开了,是一床被褥,一顶蚊帐,再就是一个印着尿素字样的扁纸袋,两个球状的东西隐隐从里边凸显出来。这就是了,闪练想着,莫非穷得连枕头也置办不起,把头放在两个球中间睡?还是另有用意-------闪练很活跃的大脑突然欠电,没这种经历,不知是什么感触。把袋子口解开,起手去拽袋子的底部,果然有点分量。先出来一个,桔红色的篮球,八成新,给个刚生下来的小鹿似的,着了地就欢崩乱跳;后边是个沉的,闪练把口袋底快提到膝盖时,那只篮球才扑它一声,瘫蹲在洋灰地上,纹丝没动。这一落地不要紧,这个球就象长了一身的屁眼,用礅布擦出水气的洋灰地面上,让它打出一片尘土来,就象有个小叫驴在屋当地刚打了滚一样。怪不得不愿出来,是见不得人吧!你长点苟胜娘的勇气行不行?想当初初进球筐时,肯定也是个红媳妇似的,如今让人摸得土色了不算,还起了一身的骆驼毛,这土想必是从毛里遁出来的。还别说,给那个红球一比,真象一对龙凤胎:一个桔色养眼肚里中空不动它自跳,一个土色着毛宫里满仓踹它也不走。闪练把那只实球放在左手里,上下掂了一下,约有七、八斤重。不用说这是练篮球的一种手段,可见家川对外甥的一片用心。篮球我在厂里也没少玩,总以为把球扔进筐里就结了,现在看来我是把它想得有点简单了。至少比男女行房复杂,没听说谁家儿子结婚前用刀子削个木头女子先练些日子。但篮球要想歪法子练是必定无疑的了。不知这清风成色怎么样。
日期:2011-09-17 23: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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