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扑哧一笑，第二次听到还是忍不住想笑。她爱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的样子，是电影和电视剧里最招人喜欢的那种坏男人。后来她专门为了招他这句话，气势汹汹地问将起来。
　　这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游戏。
　　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他那十年间的思念和绝望。一生最大的耻辱。她把它压缩在那张早已经泛黄的、画在绿色格子纸上的速写中，夹在张爱玲的《私语》旁边。

　　日期：2013-08-04 18:26:48
　　四
　　星期天，安芸兴致勃勃地邀请李郁和周秦来她家包饺子。仿佛一夜之间，安芸突然对各种家务活比如做饭和收纳兴致大发，据说为了包饺子，先期已经把安妈妈的电话打烂了。李郁和周秦一到，安芸马上把周秦按到沙发上看电视，钦定赵长瑞作陪，而且殷勤地说：“包饺子这是我们女人的事。”
　　这样的话从安芸嘴里说出来，实在只有搞笑的效果。李郁哭笑不得，只好手忙脚乱地和安芸一起商量着擀面，调馅儿，然后把馅儿想办法塞到面里去。期间赵长瑞不停地走进厨房探班，其实主要目的是给安芸端水喂水果，周秦却在客厅看球赛看的入了迷，屁股一秒钟也没离开过沙发。
　　李郁非常不满，趁着赵长瑞又进厨房的时候蹭到周秦旁边，找茬挑事儿。
　　“世界杯有什么好看的。”
　　“这不是世界杯。”

　　“欧洲杯有什么好看的。”
　　“这也不是欧洲杯。”
　　“那他妈的这到底是什么杯？”
　　“什么杯也不是。这是欧冠联赛……”
　　“不管是什么足球赛都不好看！”
　　周秦这才反应过来，眼睛从电视机上转开，扭头看了看厨房，回过头来和李郁亲了个嘴儿：“不好看不好看，没有我媳妇儿好看。”
　　李郁有了这句话，心满意足地得胜回朝，继续和安芸一起为饺子而斗争。厨房里摆了一堆饺子，大部分都是残兵败将，半老徐娘，扶风弱柳。
　　安芸包着包着，忽然想起来什么，悄悄地对李郁说：“你知道吗？陶梓钰离婚了。”
　　陶梓钰这三个字像是冒着泡泡，从水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激与阴险的味道。
　　李郁问：“你怎么知道的？”

　　安芸说：“我们出版社人人都知道了。大老板目前正焦头烂额，儿子在美国离了婚，前儿媳带着儿子回了J市娘家，却坚决拒绝孩子的爷爷奶奶探视。”
　　李郁说：“哦。”
　　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好说的。虽然她对这个女人深深地感到好奇，并经常为此挑起话头，然而周秦却从来不肯和她讨论陶梓钰。从头到尾，他对陶梓钰只有一套滚瓜溜熟的外交说辞：她爱上了比我更好的。我们俩没有关系了。
　　而在那板着面孔、正儿八经的外交辞令背后的跌宕风云、天堂地狱、痛苦与甜蜜，他显然不准备与她分享。
　　安芸的尖叫惊醒了她。安芸说：“你想要包包子吗？”
　　她这才发现自己在手心的饺子皮里放上了可以包包子的馅儿，并正在继续像搭积木一样往上累积。
　　深夜，当她再继续追问：“你爱不爱我”的时候，忽然一阵心虚，仿佛周秦会直接回答：“不，不爱”。还好，周秦只是心平气和地问：“郁郁，我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爱你？”
　　李郁在心里说：“和我一起分享你的过去。”
　　可是话说出口却成了小女孩的赖皮和无理取闹：“怎么也不信，你就是不爱我。”
　　周秦微微地一笑，把她往怀里更深的搂一搂。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有时候晴天，有时候阴天。李郁的课有时候上的很顺利，有的时候一般。有的学生喜欢她，有的学生对她视若无睹。她和周秦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会争吵几句。……一切都很正常，然而李郁内心的恐慌越来越泛滥了。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然而，她找不到遏制恐慌的闸门。
　　周秦洗澡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他的手机来翻看信息和通话记录，这不是第一次，然而前几次都没有收获，周秦的短信信箱里堆满了她发的信息，其余人的很少，大部分都是各种工作邮件的提醒。
　　但今天却有一通来回几次的短信：

　　你还好吗？
　　还可以。你呢？
　　我还好。孩子很乖。
　　我听说了一点，希望你一切都好。
　　见个面吗？

　　好。
　　周六上午九点，你有时间吗？
　　可以。
　　那么就百花公园的桃花林，我带孩子在那里晒太阳。
　　好。
　　周秦在洗澡间大声喊：“郁郁！帮我拿条新的浴巾！”
　　李郁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她打开浴室门的时候周秦奇怪地问：“我的浴巾呢？”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的是周秦的一条内裤。
　　周秦同意见面这事儿还在其次。最击中李郁的是周秦回应陶梓钰的问候的那句“还可以”。怎么会只是“还可以”？这是李郁平生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天堂，蓝天，白云，一切的一切。她愿意用十年的阳寿来换取她的28岁长一点，再长一点，而他却给前女友淡淡地说：“还可以。”
　　她有点好奇他会找什么借口周六上午出门，因为这是他陪她的时间。她猜他会直接说加班，因为他一向很懒。果然，周五的晚上周秦说：“郁郁，明天加班。”李郁点点头，做出她早就准备好的标准反应：“讨厌！赶紧回来陪我哈。”
　　在那一刻李郁对自己充满了厌恶。
　　她对自己的厌恶还在继续。因为周六的早晨，她在周秦出发之后，也非常利落地上了一辆出租车。等到她从公园后门悄悄地走到桃花林的时候，正好看到周秦走向一个推着儿童车的女人，烧成灰她也认得出来，那正是银白色小腿的主人。虽然生了孩子离了婚，可是她看上去变化并不大。她痴痴地看着两个人亲密地握手，聊天。然后周秦弯腰抱起孩子，那个女人推着儿童车，他们转身而去的背影，和所有幸福的家庭没有什么两样。

　　那一个瞬间，李郁才明白自己这几天的镇静，全部都是假象。
　　她想起多年前，周秦手里拿着的中式汉堡包和暖壶。
　　她想起考研时候，他们俩的军大衣情侣装。

　　原来，一切都没有过去。占有就是占有，时间抹不去占有的痕迹。
　　明明是艳阳天，李郁却觉得像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瓢泼大雨中。冰凉的雨，漆黑的夜，看不到任何的光。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长大，一瞬之间，她又跌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看到月光下那银白色的小腿的夜晚，那种痛、那种恨、那种怕。
　　日期：2013-08-04 18:27:00
　　她从百花公园一路步行往回走。一条街区又一条街区，人、车、艳阳、乱哄哄的红尘。回到学校她自己的小房子，反锁好门，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周秦上次放在这里的几瓶红酒。

　　和周秦重逢前李郁从未喝过酒。周秦有一次回来，宝贝一样拿着两瓶进口的红酒，说是好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正宗的法国货，哄着她喝了一杯。她从来没想过喝酒是这种滋味，仿佛在脑子里装了一个小型的电风扇，充满撩拨地吹着风，脑海里一阵晕眩，大海的风暴初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