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秦的新房子在二环路上，很僻静，小区的环境格外好。周秦带着李郁走过小区广场的时候，她竟然想，如果养个孩子，放在这里玩儿倒是挺好。
　　她不由得失笑，是，太可笑，谁的孩子？
　　周秦扭身看她，问：“笑什么？”李郁连忙回答：“没什么。”
　　见面的瞬间，她就知道周秦见到她很失望。她知道自己最近老的厉害。可是周秦同样变老了，说不清是哪里老了，就是整个人没有那么硬线条，松垮了一点点，圆了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可是人整个地变了。
　　她问：“你现在不踢球了？”周秦马上知道了她的意思，笑了笑说：“忙。”
　　应该是。据说他也已经是公司中层，忙是必须的。
　　来之前她给自己包裹了一层一层的铠甲。她同意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周秦：没有你我也很好。见面之后，却觉得自己似乎多虑了——铠甲用不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变了，她说不上。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老了。
　　就像一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逢。
　　房子很大，是她喜欢的顶层加阁楼。以前她曾经给周秦说过，如果买房子，一定买阁楼，开一个天窗，天气好的时候可以躺在床上看星星。
　　“以前”是多久的“以前”？居然还要“看星星”。李郁羞愧到不想承认那是曾经的她说的话。
　　周秦问：“你觉得地板用什么好？”李郁说：“客厅用复合好了，好打理，将来有了小孩，可以在地上爬，偶尔尿在地上也不要紧。”
　　这是当初帮安芸装修的时候，安芸的原话。李郁顺口说出来，却觉得一万个不自在，她的脸红了。周秦却自然地说：“好，那就用复合吧。卧室你喜欢用实木对不对？”
　　李郁这会儿清醒了，她停了停说：“我们外人，也就是给个建议。到底用什么你自己拿主意。”
　　周秦说：“没关系，你喜欢就好。墙壁你喜欢什么颜色？或者贴墙纸？现在的墙纸很好看，你们女孩子肯定喜欢。找个时间你帮我一起去挑好不好？”
　　两个人一起吃了晚饭。谈到和前女友的分手，周秦淡淡地说：“她大概是嫌我老。”他的脸很平静，这句话说不上是写实还是自嘲。接下来的一句话大概是真话，他说：“你们女人，总归是觉得男人爱她们不够。”李郁笑道：“听起来怨念真深。来，喝一杯，你受苦了。”
　　周秦一笑，那笑容是温和平静的，再也没有年轻时候那明亮的狡黠。

　　他们喝了一瓶红酒。
　　从来没有想到过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现在用来当了下酒菜。
　　李郁十分轻松，又有点怅然，不敢细想，无法细想，否则那该是多么的难堪。
　　周秦把她送到了楼下。打开房间，打开灯，放下包，李郁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淡淡的酒意涌上来，她想起她那唯一的一次酗酒。鲜血从白白的伤口里面涌出来，正是红酒的颜色。王朔写一个女人割腕自杀，手腕上的伤口像是一张“婴儿的嘴”。
　　多么恐怖的意象。
　　李郁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所有的记忆，她的这十几年。当荷尔蒙退潮的时候，优美的波浪消失了，斑驳的沙滩和礁石铺了一地。她的故事从琼瑶式的凄美的爱情戏，变成了一出因为拷贝过于衰老而斑斑点点的黑白默剧。尽管看不清楚，人们还是知道那戏真是荒诞极了，他们看的哈哈大笑，眼泪都流下来。
　　因为知道会彻夜无眠，索性也就不睡了。李郁拿了几张碟子，半躺在沙发上看。她迷上了看电影，一个又一个人生，一个又一个故事，电影里的人都是真的，因为他们大方地在镜头前哭泣、叫喊，让人看到他们不戴面具的脸。
　　电话响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大概是深夜太寂静的缘故，电话铃声像是回响在干枯的深井里。整个世界里只有这一个电话铃声。从往世一直响到来生。
　　周秦说：“郁郁，我一直坐在你楼下，你没有熄灯，有点冷，能上去吗？”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沉沉的压在耳朵边，像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那晚有月光，看上去旧旧的，从半开的窗帘里，隔了十几年的时光照在她的身上。她闭着眼睛，也能觉得那月光灼热的像太阳。
　　在他的怀抱里她问：“那句话那么难说出口么？”
　　“你明明知道了，还要我说？”
　　“要。”
　　“好吧。我一直爱着你，我忘不掉你。”
　　“我不信。”
　　“这是真的。”
　　“这不是。”

　　“是。”
　　……
　　“谢谢你还肯骗我。”
　　日期：2013-08-13 23:46:37
　　三
　　再自然不过，李郁恢复了和周秦恋爱时候的生活规律。周末的时候她常去周秦那儿，不过这事儿她谁都没说，包括安芸和父母。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偷情——奇怪的是，偷来的反倒让她觉得稳妥，也许是因为这本来就是额外的吧，失去也可以不再可惜。
　　周六的夜晚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时间早就过了十二点，李郁已经睡熟，忽然听到有人在撞门。
　　“周秦，你给我开门！”
　　“周秦……我后悔了！你出来！”
　　“我知道那个女人在里面！我知道！”
　　“周秦！周秦！”
　　“你不出来我就死在你门口……”
　　对门邻居休假不在家，李郁听见楼上的邻居开了门，拖鞋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然后门又重重关上了。
　　周秦和她都坐起来，忽然从梦中被惊醒，他们都有点发懵。
　　那个女孩的绝望，听起来和她曾经的一样。这个世界上，绝望都是同一种东西。有的人在绝望的时候一声不吭，有的人则歇斯底里。但绝望的核是一样的。就是不再相信自己的行为有任何意义。哪怕抓、哪怕挠、哪怕用全身的力气扑打一扇即使打开也毫无意义的门。
　　知道没用，却无法停止。
　　上帝给人在身体里上了一个发条，然后，观看这无止无休的荒诞剧。
　　窗外没有星星，月亮也看不见。城市的天空就是这样古怪，常常是古铜色的，发锈的古铜色，月亮、星星和云，藏在了远古时代。
　　远古时代的丛林里，到处行走着庞大的恐龙。上帝恩宠它们，给它们巨大的身体，却配上小的滑稽的头颅。由此它们非常安全，不幸福也不痛苦，死亡和灭绝对它们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外观惊心动魄内心却平静安然的过程。
　　人类却正好相反。
　　周秦开始穿衣服，她也想要穿，却被周秦按在床上。“对不起。”他说。
　　门外一声闷响，一声又一声，应该是女孩以头撞门的声音。李郁一下子坐直了，披上衣服下床，周秦打开卧室的门快速地走出去。响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门外的世界变成了远古的荒漠，无声无息。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片麻将牌的声音，一声高喊：胡了！

　　周秦打开门，李郁从他肩膀后面看过去，门外空空荡荡，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日期：2013-08-14 22:16:55
　　四
　　李郁约好和安芸周末一起吃饭，让她带上大碗和赵长瑞，她特别强调说要给她一个“惊吓”，而不是“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