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坦然，仿佛拿自己当一个动物，一只狗，或者一头驴。
　　三姑没好气地把伍娟拉回来，嘟囔着：你傻呀，离那么近不嫌臭呀！
　　伍娟不说话。仿佛刚才的场景里，有什么东西震撼了她。虽然描述不出来，也感觉得到。

　　季节恰是春天，各种颜色的绿争先恐后的往外冒，然而这个世界和老太太完全无关。
　　老太太活得心平气和，活得心甘情愿，只等着活完就算完。
　　也许这个“完”就在下一秒，也许还要绵延许多年。
　　老太太无所谓，也无所畏，她要做的只是等待。
　　生命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悲伤，平静。肮脏，洁净。

　　伍娟正愣怔着，忽然听见三姑的尖叫和咒骂。原来振亮带着一群臭小子呼啸着经过，一脚踹翻了杌子，又跑走了。
　　日期：2013-08-26 22:37:12
　　四
　　振亮虽然是个公认的捣蛋鬼，但是特别会玩儿，比如他会捕鱼。村子南面有个坑，多年积水慢慢成了一个水塘。赵集的人从来都是种田为生，不习惯吃鱼，嫌腥气，振亮捕鱼还是为了好玩儿。他把木棍子上套个网兜，边上用钢丝撑住了，站在水边兜鱼，旁边一群小孩看。有一次他兜上来一条鱼，虽然不大，但是有花翅，鱼鳍发蓝，振亮满村里呼啸着跑，炫耀了一圈，谁要都不给，最后生生放臭了，扔到垃圾堆里算完。不过大部分时候没有鱼，倒是经常能捞上蚌来，蚌壳五颜六色，像是雨后天晴的虹，带着浓厚的水腥气。小孩子们稀罕蚌的壳，往往一拥而上给振亮讨，这是他最得意的时候。伍娟也喜欢蚌。她尤其迷恋那味道，神秘、浓郁，来自于一个她完全陌生的未知世界。有一次，伍娟也扑过去和他们抢，把振亮团团围在中间。振亮吆喝着要大家不要挤，结果大家更加奋勇，挤成一锅浆糊。伍娟正挤的高兴，忽然觉得手心里被塞了一件东西，赶紧撤出来，跑出去好远才敢打开手心看——竟然是振亮刚打捞上的蚌！伍娟开心的要命，回到奶奶家用刀把蚌撬开，蚌肉扔掉，蚌壳洗干净晒干，保存了很多年，直到那个热到人窒息的夏天，她把蚌壳粉碎，然后深埋。

　　有关蚌的事，对于伍娟来说是个神圣的秘密，她甚至连三姑都没有告诉。
　　这一年伍娟和振亮八岁，在村里的小学读二年级，还是同桌。三姑本来该上五年级，学习不好，当了留级生，还在四年级。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她殷勤地谢他，还带了一块梨膏给他吃，他矜持地拿走了梨膏，却绝口不提蚌的事。仿佛就是从那天起，振亮慢慢不再是充满暴力和邪恶的坏小孩了。桌子上用粉笔画的三八线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偶尔她占的地方大了一点，他也不会再粗暴地用胳膊肘把她顶回去。他们可能会互相使用对方的铅笔或者橡皮，互相帮忙在对方的手腕上画上惟妙惟肖的手表，或者一起对付老师。总之，他们开始变得友好，但同时也有点矜持和客气。这就是长大，但成长中的人却并不知道。

　　伍娟从小知道玉芝不待见她。六七岁以后她就开始学着干活儿，擦桌子、扫地、拉风箱、照看弟弟，放了学忙的都没时间再出去玩。但是妈仍然不喜欢她。
　　有一天放了学，伍娟搬了张小桌子在院子里写作业，弟弟扶着院墙咿咿呀呀地走。忽然，弟弟脸对着墙，停住不动了，伍娟还没反应过来，弟弟打了个喷嚏，咣当一声头撞到了墙上，碰了一片红印，顿时嚎啕大哭。伍娟赶紧去抱他，一边哄一边觉得好好玩，不由得笑弯了腰。
　　正在厨房做饭的玉芝走出来，对着伍娟就是一耳光：“没看好孩子还好意思笑！还好意思笑！”这成了日后伍娟妈经常数落伍娟“毒糙”的证据。
　　伍娟低下头，赶紧走开。玉芝正在洗青菜，手上湿漉漉的，带着淡淡的青菜味道。她被打的一面脸仿佛往下滴水，她不敢擦，怕玉芝以为她哭了。
　　打骂之后是不许哭的，否则就是委屈，就是不服气。玉芝会提高嗓门说：“你说说哪里打你不对了？”
　　玉芝的高嗓门是伍娟的噩梦。二婶子就住在隔壁，振亮会听到。她宁肯挨揍，也不愿意挨骂。

　　伍强小时候很乖，每天粘着她，看见她放学了高兴的尖叫。但是稍微大一点了就会学着玉芝的声音叫她：死妮子！声调都和妈的一样，玉芝听了笑的要命，还专门学给彩玲听，用以证明儿子的聪敏。再大一点，伍娟开始害怕弟弟，因为他动辄会用尖利的嗓子大叫：“我要去告我妈！”这句话威力巨大，轻则是一场辱骂，重则是一顿揍。
　　他说的是“我”妈。伍娟羡慕振亮，因为振军喊他吃饭，总是说：“哥！咱妈叫你回家喝汤。”
　　有一次伍娟在坑边儿帮着玉芝洗衣服，妈用搓衣板搓，她在另一边负责涮干净。玉芝一边干活一边和彩玲聊天，不知道说起什么想起她来，恨恨地挖她一眼说：“俺家这大妮儿从小就毒糙。你记得那回不？她弟弟还没一岁的时候我带他俩回娘家，马上就要到咱村口了，大妮儿看我抱着他弟弟，哭着不走，非要我抱抱。叫我上去踹了两脚才不哭了。”
　　二婶子回头瞅了一眼伍娟。伍娟低头装着没听到，头发垂下来，罩住她的脸。她努力一心一意地冲着衣服，弄得坑里的水哗啦啦地响，这样别人就听不见她抽鼻子的声音。
　　除了奶奶，她从不愿意让人看见她哭。眼泪其实好掩饰，不好弄的是鼻涕，一掉眼泪，就跟着流鼻涕，真是件要命的事情。多少次被爹娘在饭桌上训，训了又不许哭，头发遮得住眼泪，却无法遮住抽鼻子的声音，让妈听见了，常常又多出一顿揍来。玉芝的铁血逻辑是：训你训的不对？不服气？要不你哭啥？

　　这边玉芝继续给彩玲叨叨：“你说她咋那么不懂事？跟弟弟争什么？”
　　在抽鼻子的间隙她断断续续地听见二婶子说：“你小声点，让娟儿听了难过。对小子好，也别太难为了闺女。等你老了说不定还是闺女孝顺你。”
　　玉芝把手里的衣服一摔：“俺自己有儿子，不指望她孝顺我！”
　　彩玲说：“我就稀罕有个闺女。你不喜欢就送给我。”
　　玉芝说：“行，白送你给振亮当媳妇儿。”
　　彩玲说：“求不得哩……”
　　水面略一静下来，她的那张小脸就浮上水面儿，一脸的凄惶和茫然。她的眼泪砸上去，那张小脸就被涟漪冲散了。
　　“说不定将来还是闺女疼你。”这样的话奶奶也给玉芝说过。玉芝当时没说啥，奶奶一走，她的手就扭上了伍娟的耳朵。
　　“我咋欺负你了你奶奶说这话来给我听？生你养你，供你上学，吃的喝的，你妈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整天做出一副受虐待的样子来恶心我！”
　　伍娟捂着耳朵不说话。
　　玉芝继续说：“我就是给你说下，咱家没亏着你。你一个闺女家，给你和你弟弟上一样的学，拿一样的钱。别老觉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地。要再喊委屈让人家笑话我和你爹，回家就揍你。”
　　日期：2013-08-28 22: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