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放学的时候，振亮偷偷地问伍娟要不要一起去芦庄偷苹果，伍娟当然愿意，冒险、美味……还能和振亮在一起。当天晚上伍娟早早刷完锅，扫完地，一溜烟地跑到三姑家，叫上三姑一起，一口气跑到村口。振亮和五六个男孩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个筐。
　　去芦庄的路很好走，不过他们不敢走大路，六七个贼头贼脑的小孩，每个小孩手里都拿着个筐——实在是太其心昭昭。振亮白天就已经侦查好了路，带着大家在各个田间小径上穿行。好在刚刚过去八月十五，月亮特别大，天地一片亮堂堂。本来他们也不害怕，八十年代末的农村还很安全，没有坏人，不，只有他们是坏人。
　　坏人们脸上都带着压抑的快乐，小脸蛋一个个像月亮一样发着光。
　　振亮负责秩序，不停地小声吆喝落后的小孩赶上来，或者招呼前面的人别走太快，保持队形。谁要是说话声音太大了也不行——总之有振亮忙的。秋风已经有点凉，他还是一头一脸的汗。
　　伍娟和三姑合着提一个筐子。她们一落后振亮就过来讽刺她们：你们女的就是不行！早知道就不带着你们了！
　　三姑好强，拉着伍娟要快跑，伍娟偏偏故意地走得慢些。她愿意让振亮过来催她们，然后陪着她们一起走。他正在变音的声音有点嘶哑，特别好玩。他身上有一股刚开始上浆的玉米棒子的味道。
　　终于到了苹果园。园子周围用栅栏围着，不过振亮白天已经发现了栅栏的缺口。孩子们一个跟一个地从栅栏缺口处跳进去。苹果长的真密，枝条都压弯了，一蹦就能够着，更不用说这些小孩平日里都是爬树高手。振亮小声叮嘱大家使劲儿往里走走再摘，路边上怕让人发现了。他们悄悄地往里面走，小偷一定不少——园子里都被踩出了一条小路。
　　伍娟和三姑手忙脚乱地摘苹果，振亮又跑过来叮嘱她们别乱摘一气，太小的苹果摘了也没法吃，能酸掉牙，要捡那些一只手握不过来的摘。
　　摘了一气儿，振亮又忙着号召大家集合，赶紧的撤，时间长了怕被人发现，摘的太多了拿不动也是浪费。回去还有十里地呢。
　　大家推推搡搡、你拉我扶的，好不容易扛着苹果越过了栅栏。
　　振亮根本没带筐子，就在衣服兜里装了几个苹果。三姑夸他大公无私，振亮很得意的说***员都这样。空筐走路和满筐走路的感觉显然不一样，伍娟和三姑走了一里地就累得受不了了，把篮子放在地下，两个人呼噜呼噜喘粗气。有几个男孩为了减轻负担，已经开始啃苹果，还有的开始捡小的扔。忽然，前面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大人，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的，还哼着朝阳沟的小曲，看样子是个刚喝了酒的醉鬼。振亮赶紧让大家下地，旁边是刚收完的棉花地，棉花棵还都立着，他们个头小，顾头不顾腚地钻在里面，不仔细看也看不出啥。大家屏住呼吸蹲了一会儿，那个大人仿佛觉得不大对，从自行车上下来，左顾右看了一会儿，才一蹁腿，上车走了，留下淡淡的酒味。

　　人一走远，伍娟哭出声来了。
　　不是吓的，是她忙着往棉花地里藏的时候，被人踩掉了一只鞋，又光脚踩在了一个断了茬的棉花棵上，钻心的疼。刚才死忍着不敢出声，这会儿赶紧着看，一看不要紧，整个脚丫都是红的了，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流。
　　三姑看到了也手足无措，一叠声地喊振亮来看。振亮也傻了眼，半晌想起来脱了外面的小褂子，又扒下里面的背心，光着背蹲下给伍娟缠脚。伍娟又疼又不好意思，眼泪啪啦啪啦地掉。振亮窄窄的光脊梁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因为太瘦了，一条脊梁骨高高地顶出来。
　　现在这支队伍看起来像是散兵游勇了。三姑倒了半筐苹果，一个人趔趄着提着，振亮背着伍娟走路。伍娟还是哭，泪珠一滴一滴的，都掉进振亮的脖子里，弄得振亮好痒。忽然，振亮说：“伍娟，你别哭了，回头我让我妈给你妈说，都是我的错，不让她骂你。”
　　伍娟顿了一下，哭的更厉害了。这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伍娟的妈不喜欢她，对她凶，动不动就是打骂。每当玉芝在院子里对她大声吼叫的时候，她都希望自己的家是个密不透风的碉堡，不要让别人听见，尤其是不要让他听见。
　　振亮不再说什么，低头默默走路。他们抄近路，从一片玉米地里钻出来的时候，前面是荞麦地，刚刚开了花，一大片银白色。伍娟刚刚流过泪的眼睛还有点模糊，猛不丁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荞麦花在月光下发出银白色的金属光泽，美到令人讶异，令人哀伤。振亮本能地停止脚步，她的心脏紧贴着他的，感觉得到那里正在剧烈的跳动。一瞬间，所有的孩子们都悄无声息，被这忽如而来的美，结结实实地迎头撞击了一下。

　　那片棉花地估计刚打过农药不久，伍娟的脚第二天就化了脓，高烧不退。伍国梁用自行车驮着女儿到村里的卫生室，卫生员用针管子把脓抽了出来，整整一大管子。伍娟足足瘸了一个月才好。
　　因为这事儿，振亮被他爹狠狠地揍了一顿。伍娟在屋子里听见那边二叔一边追打振亮，一边骂：“我叫你能！我叫你能！”难过的八爪挠心。
　　都是她不好，他一定不会再喜欢她了。
　　可是，他，喜欢过她么？
　　小小的心里，忽然悚然一惊。
　　烧退了她瘸着腿去上学，振亮看见她还是那样，不冷淡，也不是特别热情。她才悄悄地放了心。
　　她常常会想起月夜下那令人眩晕的荞麦花，想起和她的心一起砰砰跳的另外一颗心。
　　那是她珍藏的记忆。她一贫如洗，唯有记忆是她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