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3-10-17 21: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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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以想象，我现在正走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身上背着黑色电脑包，拖着一个灰色大皮箱，穿着白色长裙子和白色高跟鞋，留着黑长发，一点儿也不像是昨天那个哭肿眼睛的可怜巴巴的小女孩了，反而，让村里人感觉我这种穿着打扮，是那种凯旋归来的人所应有的姿态，再说，我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无论我什么时候回来，对于这个村庄来说，我都是一个胜利者。可是，要是它今天知道了，我是一个刚刚被大学撵走的人，刚刚被取消了大学生的身份，而又重新获得农民的身份的人，会不会太讽刺了？

　　我脚下的土地曾经是被我无数次踩过的，我目力所能及的山峰，曾经都是我爬过的，上面的梯田曾经全部都属于我们家，梯田里通常会种一些花生、大豆、西瓜、香瓜、红薯、凉薯、辣椒、茄子等等，当然大部分都是稻田，只不过，越高的地方抬打谷机不方便的话就种了蔬菜。
　　你已经知道了，现在，村里面的人能走的都走光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走不动的没法走的老人了。像村里面的三个上了年纪的寡妇，包括我奶奶、三舅奶奶、隔壁家的杨奶奶，还有兼任村长和附近小学校长的杨爷爷两口子，还有专管杀猪的另一个更为年长的杨爷爷两口子，还有一户姓欧阳的，也是老得掉牙的两口子，还有对门山顶上住着的一个老单身汉，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年过半百了，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去世，这就是我们整个村庄的人数。当然，这些老人家各自为后人管带的小孩子，我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我已经离开家乡七年了，我是说，在这七年中，我回来的次数很少，停留也很短暂，而且，从来不串门。

　　我正沿着河岸走着，河岸上都是一些桃树，李树，橘树。这条河相对于一般的农田来说，海拔是很高的了，我可以一眼看到整片的农田，还可以看到本村和邻村之间的一座山上的小学，还可以看到三舅奶奶，她穿着破烂而又沾满泥土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她正在给蔬菜浇水，还有杀猪的那个爷爷的老婆子，她正在锄土。有几个小孩子在晒谷场上跳皮筋，小时候，农村里的小孩大部分娱乐时间都是在跳皮筋，再不然就是放牛的小孩，在山上聚到一块儿，玩老鹰捉小鸡，实际上，就是看谁躲得快。

　　我家有两栋房子，一栋是爸妈结婚的时候建的，一栋是我小学毕业以后，他们为了我弟弟建的，再说，爷爷奶奶的土房子倒塌了，只有在他们的土房子的基地上建造新房子，他们才能住到爸妈结婚时候的那栋旧房子。
　　只有我家的两栋房子门前，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一小片一小片的，当然，在隔壁邻居家屋后，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即便是生长在我家门前，可是这片竹林并不属于我们家，而是杀猪家的杨奶奶的。据我奶奶说，要是属于我们家的，早就给砍了，因为实在是遮住了阳光，生活很不方便，风起的时候，会把屋顶上的瓦片给扫得七零八落，为此，我奶奶还和杨奶奶吵了一架，但此事并没有解决。

　　我倒是偏爱自己的房间，处于那么一片半遮掩的竹林之中，我讨厌太强烈的刺眼的阳光，把家里所有的发霉的旧衣服，破破烂烂的旧家具，全部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村里的老人家总是不习惯把钥匙带在身上，而总是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非得要一家人，才知道藏钥匙的几个地方在哪儿，这样，不必配钥匙，只要是一家人，只要到了门口，就可以进门。
　　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在找钥匙，没想到奶奶正挑着尿桶回来。她总是这样，从外地干活回来，总是大口地呼吸，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她并没有一眼认出我来，走近的时候，看见我放在门口的灰色大皮箱，才用怀疑的口气问道：“这是梦妹子回来哒吧？”
　　我只是嗯了一句，她很快就会意了，并且，问我吃饭了没有，在村里面，问人家吃饭了没有，等于城里人说你好是一个意思。

　　找到钥匙后，开了门，奶奶放下尿桶，帮我把大皮箱拖进屋里。
　　我和你说过，我从小所见到的奶奶就是像今天这么老的奶奶，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年轻的样子，她没有留下过任何一张年轻的照片，也许，她压根儿就从未拍过照片。
　　她身材不算高大，也不算矮小，没有一般老年人那种浮肿的感觉，也不像病入膏肓的只剩下皮包骨的人，她的白头发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多的，所以老了也没有特别的变化，她的手从来都是又粗又大，总是那种即将开裂的样子，而且，手上的皮肤大概是全身最厚最硬的地方，就像脚板那样坚硬，从她现在的脸的轮廓来看，她年轻时候应该不算很丑，但也绝对算不上美丽，不像我外婆，就算老了，还是有一副看着很顺眼的脸型。

　　这次我身上没什么钱，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像以前回家，家里要是多寄给我一点钱，在冬天我就能为她买一件冬装，在夏天就能买一套睡衣和一套夏装，此外，还会买一些荤菜，一些炒货，一些糖果饼干罐头等等，她看到我回来，心里总是盼着我带回来一点儿新奇的东西，虽然她口上总是不好意思，说是不值得。
　　这次我什么也没买，什么也不想说，等她先开口吧，也许她会因为我上次没有参加爷爷的葬礼的事情，对我大声嚷嚷，说我不孝顺，不听话，说以前爷爷在的时候，对我怎么好怎么好。于是，她看着我，有些怀疑地问道：
　　“梦妹子这么早就放学了？小学还没放假呢？还没吃饭吧？我现在就来做饭。”
　　“嗯，放假了，这次我身上没什么钱，没买什么东西给您。”我满怀愧疚地说。
　　“听说，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你病了，现在没什么事了吧？”
　　“是病了，早就好了，屋里面都还好吧？”我很心虚地问。
　　“办得什么丧事啊，差点要了你爸的命，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身上没一分钱，他这二十几年来所有的积蓄都在你妈身上，就是这几年，你爸的工资没给她，她不愿意出钱办这事情。为了这件事情，他差点儿就自杀了，连遗书都写好了，就像你那个堂叔，四年前，他也是身无分文回家，没办法为你那个要死的二舅爷爷办丧事，竟然比你二舅爷爷先一天去世。就是屋里头没钱，能逼死人的！”
　　你要是听到这种话，心里也会凉大半截的。难怪爸爸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也许，他当时的意思是说，要是我不回去参加葬礼，也许就不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了。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真想在奶奶跟前痛哭一回，就是这要命的贫穷，使得我们家不成家，人不像人。
　　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恨这个家庭？有什么理由去抱怨社会？我连我自己的生死问题都无法保证，我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别人？
　　我有什么理由说，我是被这个家庭，被学校，被工作制度所开除，我只不过是被我自己的傲慢和懒惰所引诱，这个真实没有引诱我死去，我只能怀着无法与之决裂的羞耻的心情，而不是长大成人的欣喜的心情，继续活下去，并且希望有一天突破贫穷的诅咒。
　　我不但不能傲慢，更不能为自己的懒惰自圆其说，我还要接受任何挑战，在所有人面前虚怀若谷的挑战，在所有思想中披坚执锐的挑战，在所有生命面前心怀敬畏的挑战，在任何贫困面前永不放弃的挑战。
　　第十六章 我和奶奶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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