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4-07-10 09:46:53
( 十一 )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四周的楼房里都停电了,漆黑一片,但路灯还依旧闪烁着。真的下雨了,雨丝从昏黄的灯光中穿过,洒落到地面上。一切都在沉睡着,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整个世界只有那连天接地的滴滴答答的雨声。那么安静那么温馨那么平和,又那么忧伤那么萧索那么落寞,这就是天籁吧!
我回过头来说:“皮皮,你听,真的下雨了!”
从那次被牛牛吓晕后,李翠莲成了个地地道道的电影迷。河东公社一共二十多个大队,相隔最远的两个大队之间也不过二十里路,李翠莲就裹伙上坝李大队的一帮小青年,不管今晚上电影放映到哪个大队,他们都跟了去。那帮小青年都爱听她的话听她的指挥看她的脸色行事,都整天盼着和她在一起,她让他们去打狗他们就不会去撵鸡。看完电影,大多的时候,李翠莲就和那帮小青年一块趁着夜色回坝李大队,有时候,那个放电影的大队里正好有她家的近亲或者她初中要好的姐妹,她就不回家了,去到他们家住,找上自己的表姐表妹或者好同学,说女孩们之间的悄悄话。李翠莲说的最多的是牛牛,说她从没见过那么高大那么凶悍的狗,牛犊子一样壮,她第一次见到它,就被它吓瘫了,吓掉了魂,从那以后,做梦梦里都是它,每次醒来之后都浑身汗淋淋的。第二天回到坝李,再和父母说一声夜里在谁家谁家住了就行,李书记老两口结婚很多年才生下来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从她小就管不了她。
那时候,放十天半个月的电影也换不上个新片,到最后,有的小青年也觉得腻歪了,不跟了,李翠莲看不腻歪,即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也照跟着去看不误,风雨无阻。有天夜里,她独自跟着去看电影,演到半路,突然风起云涌,眨眼间暴雨如注,李翠莲遇到了麻烦。
那天晚上恰好是在枣林大队放电影,也就是叔叔回村里给自己的父老乡亲、大娘婶子们放电影,心里就格外高兴,人也就格外精神和利索,脚下像抹了油一样,嘴上也像抹了油一样,完全放下了在别的大队放电影时的派头,挂银幕、支放映机的时候也不住地向远远近近的人们点头哈腰、打着招呼。孙巧珍也两手抚着个大肚子来了,那时候老四在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七个月大。人群主动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她径直地走到放映机那儿,坐在了叔叔的身旁。孕妇本来就慈祥得不得了、牛气得不得了,现在她坐在了自己男人身旁,而那个男人又正是今晚这场演出的主角,那天孙巧珍脸上的神气也就可想而知了,就好像头上笼着一个神圣的光圈。婶子一到,叔叔就开始放电影了,那天的电影是豫剧【朝阳沟】,特别受村里男人们女人们的欢迎。
天本来一直好好的,等栓宝教玉环除草,唱“你前腿弓,后腿蹬,……好!好!又叫你把它给判了死刑”那一段的时候,风突然就起来了,而且刮到脸上凉嗖嗖的。都是庄稼地里的老把式了,就知道近处已经下雨了,而且很快云彩就会被风吹过来,也就是说,雨很快就要下来了,但正看得来劲,谁都撑着不肯往家走。叔叔也觉得有些晦气,坚持着继续放,但还是先把孙巧珍劝回家去了。
不到半袋烟的工夫,风越刮越大,刮得挂银幕的两根大竹竿喝醉了一样前仰后合的,雨也哗哗地下来了,瓢泼盆倒似的,人们撑不住劲了,纷纷呼儿唤女,提了马扎、扛了凳子往家跑。后来枣林村的老人们说,多少年没见过那么大的风、那么急的雨了。
叔叔和他的两个同事不能跑,其中一个负责拆装电影片子和放映机,叔叔和另外一个负责去拆银幕。因为当过兵,手脚麻利,平时的分工就是由叔叔爬上竹竿顶端去,解开上边那根横杆两头的绳扣。这时候,用来固定银幕下边两个角的绳扣已经被拽开了,下半截的银幕不断地被甩到半空中,抖出很大的响声,已经快把两根竹竿拽倒了。同事冲上去,把一根竹竿紧紧地搂在怀里,使出吃奶的劲尽量让它摇晃的幅度小一些,但另外那根竹竿摇晃得更厉害了,扯得叔叔这边这根也还是没法往上爬。这时候,李翠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她死死地抱住了另外那根竹竿。她的全身已经被浇透了,衣服都紧紧地贴在了身子上,前挺后翘,凹凸分明。
叔叔爬上了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竹竿,竹竿比平时更滑溜了,叔叔溜下来好几次,但他还是咬着牙爬了上去。绳扣被雨湿透了,风扯动银幕,银幕再拽动绳扣,把那绳扣拽得死死地黏在一起。叔叔用尽力气,费尽琢磨,但是他一只手根本解不开那绳扣,而下边的同事和李翠莲已经快撑不住了。叔叔豁出去了,他用两条腿紧紧地夹住那竹竿,身子探出去,悬在空中,两只手一块去解那绳扣,牛牛在下边仰着头冲着他“汪”、“汪”地叫着。
这边的绳扣解开的那一刹,银幕的半个身子终于挣脱了束缚,被风猛地卷到了另一边,所有的重量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李翠莲抱着的那根竹竿上。李翠莲倒下了,竹竿倒下了,倒下的竹竿扯着银幕,银幕拽起那头的另一根竹竿,带着还在竹竿上的叔叔,一块砸在了李翠莲的身上,牛牛扑了上来。
摔下来的叔叔砸在了仰面倒着的李翠莲身上,接着倒下来的银幕和竹竿又把他们压在了底下。他俩的额头碰了个正着,叔叔一阵晕眩,但胸腔的剧痛让他始终神志清醒,再看身下的李翠莲,额头上一个大包,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叔叔从银幕的缠裹中挣脱出一只手来,试了试李翠莲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就把她披散着的滴着水的头发分到两边,让她的额头、鼻子露出来,一边擦着她脸上的雨水,一边摇晃着她的头,嘴里一个劲劲地喊着:“李翠莲,你醒醒,你快醒醒!”
后来小皮问我:“一块银幕能值多少钱?你叔叔为了一块银幕冒那么大险,值得吗?”我说:“你不懂。我也不知道一块银幕值多少钱,但我知道,它就像战士手里的枪,饲养员喂的牲口,那就是他们的生命。”
叔叔和李翠莲被送进了河东公社卫生院,牛牛趁着人们忙乱,也钻到了急诊室里去。叔叔轻微脑震荡,断了两根肋骨,李翠莲头碰得厉害些,好在身上没受伤。
河东公社卫生院是个很小的卫生院,不管男病号女病号,都住在一个病房里。那时候的人们还不太习惯住院,也许是花不起那个钱,有个头疼脑热的,拿个药片,打上个小针,就回家蒙头捂汗去了。真正得了厉害的病,也不住院,大多根本就不治了,所谓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所以病房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着的。但叔叔和李翠莲都是脑震荡,最好卧床休息,不要乱动,又加上叔叔是因公受伤,按规定治疗费都由公社里出,所以就在人们的劝说下在卫生院病房里住了下来。李翠莲协助叔叔保护公家财产有功,公社书记当场表态,治疗费用也由公社里出,于是她也从急诊室被推进了病房里。
伤筋动骨一百天。叔叔和李翠莲在河东公社卫生院的病房里只住了一个多月就一块出院了,但就在那一个月里,一切该发生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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