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似乎无所不能，她无师自通，他似乎潜藏在她的身体里，留在了农村老家。不过，在男人走后的一段日子，她曾经有过深沉的失望，她并没有再次怀上，原本的设想，比如，她要再有一个儿子，和他一样的，从小，她就会教他识字，将来做个和他一样的读书人。她变回她应有的本来，没有过程，在人们惊讶的眼光里，她甚至去地里，指点着，看长工干活，踩着她颤悠颤悠的三寸金莲。那个男人带走了她旧有的矜持和娇羞，赋予了她男人们才有的内涵，她慢慢地变得泼辣，和鲜活的日子较上了劲儿。

　　冬日。哈市的茫茫白雪中，男人总收到女人托人捎来的白梅。女人亲手焙干，装进红荷包，缝好，鼓鼓的，像她饱满的乳。轻轻的，打开来，微香四溢。偶尔有信，不过只言片语，像中国画儿，留了很多白。女人写得一手好文字，但在他这个书生面前，却极少表露，她的信从来都是红字，用水胭脂写就，轻轻点点的问候，像花蕾，泡在高粱烧中的白梅，慢慢地绽放——男人仿佛看见了女人娇羞的面庞。

　　新女人让男人有了新意志。时间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快。男人的心慢慢变得坚硬，但他并不以为这是负了家中的女人，在他看来，这也许只是偿还，那原本不是他的一切，他都还给了那个遥远的女人，包括他的惭愧。偶尔，他也会想起，她的纤纤玉足——文人总能找到自己的借口自圆其说。他的新女人和旧女人完全不同，哪儿哪儿都新，她来自俄罗斯，也有纤纤玉足，她舞着芭蕾，旋转着，来到中国北方。

　　他教她中国文字。她疯狂爱上她的老师。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她是个热烈的火炉，他。无力抵挡，变成了一掬灰烬。
　　十载时间，对于他来说，似乎没觉察到，从指缝间滑落。而于她而言，似乎钟表总挂在耳朵边上，听得见一分一秒，太阳，在她的心里，早晨升起，夜晚降落。
　　风雪中，钻出一个清秀的男人。这怎能不让他吃惊。那她娃回国参加演出，她带走了他，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他没想起家乡的那个，一点也没有，是那她娃带走了他。
　　开门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清香，唤醒他尘封着的记忆。

　　男人说借他的屋子一用。他的旧女人就站在了他的面前，这很让他惊讶，又怀疑，就在这样的冰雪中。是谁让她长上了飞翔的翅膀？自1914年，小日本开始登陆他的家乡高密，一直战事不断，尽管一直未掀起大浪，却也搅得鸡犬不宁。
　　他语无伦次。——她女扮男装，千里寻夫，带着她的红梅酒——这让他很有些手足无措。
　　一双那她娃的红舞鞋，和她的三角形婚鞋排在一起，摆在书架中央，像是两个姐妹，女人端详了很久，并未伸手去动。他解释说，那是一双跳舞鞋。女人笑笑，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女人是懂了，还是不懂，他希望她不懂，所以他多了句解释：“那是跳舞鞋。”那些红红的带子很长，垂着，缠绕着，像是一男一女，纠缠不清的关系。女人轻松地说，这么长的带子，都可以把两个人捆在一起了。他笑笑，肌肉僵硬，很不自在。女人看起来更像姐姐了，他想，毕竟她长了六岁。

　　风情的一夜，融化了哈市的冰雪，男人产生了强烈的错觉，仿佛是年轻热烈的那她娃从俄罗斯转回来了，他拥着的这个，根本不是他家乡的女人，是个另外的女人也说不定——从见到的第一眼，他有做梦的感觉。她呢呢喃喃，倾诉着她的思念和等待，从来说不出口的一些话，她都说给了这个夜晚的冰雪，他房间的温度，足有上千，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梅酒的香味。

　　整个夜晚无眠，他是梦的傀儡。
　　【待续】
　　日期：2012-10-18 09:18:10
　　整个夜晚无眠，他是梦的傀儡。
　　醒来的时候，已然到了中午。任他怎样挽留，她执意化回了男妆，变回了那个清秀青年，说是在家有时也这样，日子不太平，男妆会省麻烦。——等他回到他的屋子，却发现那两双鞋子都不见了，一首新的《我侬词》，是女人自己抄就，这次例外，她没用水胭脂，而是黑墨，字迹很刚毅，泛着清香，生活赋予了她坚韧的内涵，还有，她留下一个绣有红梅的荷包，鼓鼓地，里面装有银钱大量，这次，男人似乎没有勇气打开那个粉色荷包，不似从前那般用的坦然，他也给家里带钱，但总没有她给的多——他终究还是打开了，里面还有她的留言，说是她也不懂洋人喜欢什么，他看着，替她给她买个礼物吧——她一句也没问，关于他的新女人，他是渴望她好奇的，她怎知道是个洋人，他希望她能表达愤怒，比如摔个花瓶什么的，他也能找到平衡，弥补他的愧疚，哪怕就一句，很世俗的。但是她没有。

　　发自内心的藐视，这很让他愤怒。
　　24
　　其实，女人已经早到了一天，住在学校旁边的旅馆里。她不想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男人面前。再者，她奢望这一夜除能修补疲劳带给她的沧桑之外，再有点儿额外的收获。比如，从老板娘那里打听到些什么——她大致听说了一些，从他的乡党嘴里。他们并不背人，而是嘲笑他，娶就娶了，偏是他的顾虑太多。或者直接说，他怕她，因为，在他们眼里，他和她不可能有爱情，他不过是利用，然后偿还，生活，也不过就是交易。

　　开门的刹那，她就闻到了那味道——洋女人身上淡淡的狐臭，还有，浓烈的西洋香水。尽管她早就说服了自己，但依然产生了强烈的不快，她想让她自己做到她是平静地很情愿地分享，和另外一个西洋女人，分享她的这个小男人，她也了解到她醋味儿十足，是新式女人，听乡党的意思是说，那他娃做不到分享，绝对不，因为在她的家乡，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女人，她要独占，所以他不能回家。对于这次见面，尽管她已经独自演练了很多次，但事实的情景，依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闲闲的冬季，她推开窗子，映进来的是一枝孤单的龙游梅，还有，一弯缺月，在窗框中，是一副凄冷的图画。
　　这不是她内心真正想要的结果。她并不想真正揭穿他，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时间越长，她越担心，惟恐她荒芜的土地上，再也长不出嫩绿的小芽，所以，她放下了自尊，巴巴地，千里迢迢地，赶了来。
　　回程的车上，她独自回味，当她察觉到这样做，有可能给男人造成错觉和打击时，车子已经跑出去了好远。
　　如同他当初离开家，她也频频回首。她的决绝超出了她自己的意外。她在以牙还牙。她并不想让那个小男人生活在愧疚中。
　　除了她和他，还有陪同的一个车夫，连孩子都瞒着，只说离家有事——她丢不起人，她要她的尊严，包括她自己的孩子——她们已经懂事，知道爹在大城市的大学校里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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