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尚非从屋里缓缓踱出来,脸色难得看出几分平和,尽管那张脸还是那么可憎,却不显得狰狞了。他看见闵鉴清在看书,道:“那么用功呢。难不成你也想当掌门?”
闵鉴清抬头看看他,微笑着摇摇头。
程尚非主动搭话,实在难得。他浑身带刺让人无法接近,闵鉴清又显然不是健谈的人,所以十几年来,两人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程尚非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拿起自己那只几乎快成黑色的水壶,准备从一旁的水缸里打水。耳边传来闵鉴清的声音:“别喝。去打井里的水。缸里让他们放了泻药。”
程尚非的手僵在半空,呆了片刻,问:“你怎么知道?”
闵鉴清合上书:“我就是知道。”
程尚非怪笑了一下:“啊……我忘了你是什么后起之秀了。现在就开始了啊,这群人。”紧接着骂了一句很不入耳的脏话。
不久,院子里便热闹起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在这里聚集。韵无真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一眼瞅见这两人,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闵鉴清对他微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程尚非可能一看见韵无真就浑身长刺,几乎在同一时刻就把壶扔下到邻近的院子里去了。
郭蓝枫狠狠瞪了程尚非的背影一眼,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骂道:“这混账……”
然后他看见了程尚非扔在一边的那只壶,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阴阴的笑。
韵无真会意,凑上去道:“怎么能让他干喝白水呢?咱们最好给他加点料。”
这个该天杀的恶作剧竟然得到了不少人的一致赞同。韵无真冷笑一声,一马当先,回屋拿了一个盆子,从缸里舀了满满一盆水,往石桌上一掼,道:“大家不要客气,随便加!”
溅出的水花湿了坐在一旁的闵鉴清的书页,他用手将水渍轻轻拂掉。
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想要留下一点纪念,院子里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及至那水的滋味已经足够丰富了,大家才嘻嘻哈哈笑着把水倒进了程尚非的壶。
突然,有个小厮从前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喊道:“各位先生,秦先生请来的那几位高人到了!”
众人听闻此言,毫不犹豫,轰然跑散,都想去看看热闹。
院子里,只剩下了闵鉴清一个人。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手里的书。
院门口响起了脚步声,程尚非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出现了。他一眼瞥见自己的壶满了,很是惊讶,大概认为是有人帮忙灌的,走过来拿起壶就准备回屋。
“别动。”
“你说什么?”程尚非猛地回过头来,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
“知道你壶里有什么吗?”闵鉴清站起身来,“你可千万不能喝。”
程尚非一脸雾水,看样子不知所云。
“擦脚布、口水、鼻屎、头皮屑……”简直是如数家珍。
程尚非的脸越来越黑,刀疤又像蛇一样开始扭曲了:“谁干的?”
“你知道的,不需要我明说。”
程尚非眼中顿时射出杀人的眼光,冷冷道:“我知道?好,我懂了。这么说,也有你的份了?”
闵鉴清还没来得及回答,程尚非的脸就阴得惨绝人寰。“他娘的一群混账!”他怒吼一声,用力一挥胳膊,那壶被击得斜飞出去,“当”的一声撞在假山石上,里面的水泼洒一地。他还不解恨,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闵鉴清的领子,当胸就是一拳。
毫不夸张地,闵鉴清飞了出去。他的后背撞上了石桌的边缘,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软软的滑了下来。
闵鉴清想说话,可是他一张嘴看到的是血。
鲜红的血,正顺着他的嘴角慢慢流下来,滑过他精致的下巴。闵鉴清想捂住嘴,可是胳膊抬不起来。
程尚非惊恐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人,脸色惨白——他那张脸能有多惨白,就有多惨白。闵鉴清用有限的思维努力地想:刚刚到底说错了什么话,让他觉得自己“也有份”?
“我没……”闵鉴清只说得出这几个字,“我……我送了你一把新壶。”
程尚非张大嘴巴,目光呆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突然他像被电了一般一蹦三尺高,随即又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闵鉴清惊呆了。程尚非竟坐在原地,捂住脸,浑身颤抖着抽泣起来。
日期:2013-10-23 18:14:25
7、另一位师父
深夜,地牢的门吱嘎一声开了,惊走了忙于抢食的一群老鼠。受这声音惊扰,趴在地上的衣衫破烂、满身血污的老人艰难地抬起头,用手指拨开肿胀流脓的双眼,望着面前那个高大沉黑的影子。
“今天可好,老先生?”陌生而温文的声音,“我佩服您,整整五天五夜,每天只有一点点残羹冷炙,浑身上下断了二十四根骨头,您依然没有放弃。”
“你是谁?”仿佛锈住的铁器在刮割,嘶哑的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如果你真想知道,在下名叫器自华。我想说,人确实应该有坚韧的品性。”这人的声音流露出赞许,“但是我不希望这变成顽固。”
老人瞪着昏花的双眼,努力想看清面前的人,看见的却只是一团黑影。先前夜以继日的折磨已经毁掉了他的眼睛。从他腿上溃烂的伤口中触目惊心地戳出一截白森森的骨茬。他抖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口中吐出的却只有空气。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三天前,我送走了你的家人。三十九个,我数得清清楚楚。”
老人猛然憋住一口气,浑身剧颤。而后他猛然瘫倒在地,像一堆破布般哆嗦着。
“他们都不想走,不管是你正值壮年的儿子,还是你幼小的孙子。临死之前,他们都又哭又骂。他们怨恨你、唾弃你,因为你把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看得比他们的命还重要。没人会原谅你,而你……”这人口气微愠,“却依然不让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老人趴在地上,一声不吭。而后他突然愤然挣扎起身向前扑去,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我的金银财宝都给你们了!全部!……你们到底还要什么?!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那人一脚把老人踢飞,踢掉了他仅剩的几颗牙齿。
“你知道是什么,老杂种。”那人的口气冰冷。
老人仿佛死了一样气若游丝。许久,他哭了起来,浑浊的老泪混着鲜血流下。他摇摇头,嘶声道:“过来吧,我告诉你……道义啊……我一生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使宝物落入恶人之手,惭愧啊……”
半个时辰后,一卷草席从狱中抬出,两个人把它草草掩埋了。
日期:2013-10-23 20:49:17
当最后一锹土盖上时,闵鉴清毫无预兆地醒了。
这一夜异常漆黑,也许是因为没有月亮。闵鉴清躺在床上,周身一片冰冷,头疼欲裂。他觉得自己在发烧。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口深处一阵折磨人的疼痛。人们说,年纪轻轻就吐血,肯定活不长。他想到这里,在黑暗中嘴角上弯,似乎要微笑。他能活多长?六十年?四十年?或者说,二十年?这其实并不是至关重要的命题。生命的美丽,很大程度上源于对未来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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