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有令，除小师妹外，余者不得进入此屋。”他好像背书般面无表情，眼皮都没抬一下。

　　“让开。”
　　“你没听到吗？我说——”
　　“让开！”
　　“你敢抗令不遵？”韵无真厉声喝道，“真是反了。快退下！”
　　闵鉴清甩开他，大步走向门口。韵无真冲上来拦他，下一刻却捂着胳膊惨叫起来——
　　看似轻轻一触，闵鉴清的手指却已错开他两处筋骨。筋骨被错，那痛自然钻心。
　　众人愣在当场，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闵鉴清一把将韵无真推出三尺远，开门进屋。

　　看到眼前的一切，闵鉴清顿时化成一尊石像，三魂七魄飘飘荡荡，不知游走到哪里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识才恍恍惚惚，回归本位。
　　他终于明白，程尚非为何不许别人进入了。
　　秦骆襄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态倒在地板上，周身的皮肤呈黄绿色，亮闪闪的，仿佛爬满萤火虫的晶石。他身下的地板和身边的梨木座椅，都已被熏得焦黑。他微微睁着眼睛，那早已散开的瞳孔直直地望着闵鉴清，目光焦虑而无奈。
　　师父为何睁着眼睛？因为他有些事情放不下，他还有无数的话想要嘱托，他死不瞑目。他放不下他尚未及笄的女儿，或者还有自己——自己这个间接的凶手。
　　秦灯儿跪在门边，哭得死去活来。闵鉴清想去拉她，身子却动不了。他眼前一片黑雾，口中弥漫着腥咸的滋味。他在心里喊了声师父，想走近些，人却倒了下去。
　　世上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以算作亲人的人，不在了。
　　而这全都是因为他。全都是因为他。
　　闵鉴清坐在地上咬紧牙关。心被抽空后再被悲恸填满是什么感觉，他算是真切地体味到了。他看到师父的手，曾经那么温柔灵巧，现在却如此僵硬可怖。正是这双手，温柔地拍过他的肩膀，把他领到自己身边；正是这双手，教他如何写字，向他推过他最爱吃的点心。
　　“你来了。”程尚非的声音在身后冷冷响起，“现在还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么？你刚才的威风哪里去了？”
　　闵鉴清回过头迷茫地望着他，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秦灯儿也惊讶得连哭都忘了：“师兄，你说什么？”
　　“刚才我一切都看在眼里，你的武功学得还真是精到至极。京城毒学后起之秀？别人是这么叫你的吧。”程尚非一声冷哼，“如果师父知道，他多年的悉心培养，只是让凶手有了对付他的利器，不知道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我没有——”

　　“住口！”程尚非厉声喝道，“师父明明死于中毒，而如此歹毒的毒，又有什么人能够使用？明明是你偷学武功，勾结江湖败类，下此毒手！”
　　门开着，程尚非身后站满了零香门的弟子。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没错，着实可恶！”“真是看不出来啊，啧啧……”“师父真不值得！早知如此，当时就应该把他扔在闵家，省得引狼入室！”
　　这些话如同一柄柄小刀子在闵鉴清身上嗖嗖地割，但他已经没有感觉了。最苦的是秦灯儿，她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说谎！师兄不是这样的人！你们这群骗子！”
　　闵鉴清盯着地板，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此时的脸色连棺材里的死人都不如。忽然他身子一僵，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的咳嗽。他坐在地板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连肺都咳出来。他用手紧紧捂住嘴，可那咳嗽依旧不肯停，血沫渐渐濡湿了手心。
　　众人议论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足足过了半晌，闵鉴清才喘过一口气来。他捂住胸口，艰难地呼吸。
　　程尚非道：“不要啰嗦了，快滚吧。”
　　秦灯儿扑到程尚非脚边，抓住他的衣服，哭道：“求求你们，不要赶鉴清师兄走！现在让他走，不是让他死吗？”
　　“他在这里也活不了。”程尚非冷冷道。

　　“这个……掌门，”有人怯生生地插话，“是不是该先处理下师父的遗体？”
　　“谁都不能碰他！”程尚非大吼一声，“有人敢动他，我们今天都得死在这里，听见没有！出去！都出去！”
　　众人离开了。闵鉴清无力地靠墙坐着。他应该哭，但他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的眼泪已经在心里干涸了。他就这样一个人坐了整整一下午，简直是万念俱灰。没有人能让他离开这间屋子，也没有人敢强行这么做——韵无真捂着手臂惨叫的样子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忘记。
　　闵鉴清想到了很多。他甚至想到，程尚非教自己武功是否出于故意，好顺理成章地赶走自己，这一切是早就策划好的阴谋。这个念头实在太过可怕，但他无力将它驱赶出脑海——实际上，他现在已无力做任何事情。
　　天渐渐暗下来，屋外开始有人小声对话：“掌门吩咐，尸体要就地火化。焚烧的烟雾会有毒，所以要加倍小心。”

　　“可是屋里的人……”
　　一阵沉默，而后两个人提着工具小心地走了进来。闵鉴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两人对视一眼，向秦骆襄走去。
　　“谁敢碰他。”闵鉴清说着，扶墙慢慢站了起来，声音微弱却坚定。两个人吓得同时一颤。
　　“闵……唉，鉴清，别这样。”其中一人恳求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何苦为难我们呢？”
　　“你想干什么？”程尚非破门而入，对闵鉴清厉声喝道。

　　闵鉴清一言未发，一掌拍向程尚非胸口。他原以为程尚非会躲开，可后者竟然像完全不会武功一样，站在原地接下这一掌。闵鉴清虽没学过掌法，但此刻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加以内力辅助，威力也很惊人。
　　程尚非身子晃了晃，吐出一口血来。
　　两个门人惊得不知所措。程尚非阴沉着脸看了闵鉴清半晌，缓缓道：“都出去。”
　　两人立即遵命。闵鉴清重又靠墙坐下，低头看前方的地板。
　　程尚非弯下腰，凑到闵鉴清耳边，轻声道：“鉴清，冷静点。想想看，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你不会希望我们都死在这里吧？你师父一定不会希望我们都死在这里吧？你再怎么反抗都没用了，单是偷学武功一条，就足够让你走的了。”说罢，他嘴角边露出胜利的笑容。
　　闵鉴清望向他，深潭般的眼睛里满蓄着冰冷：“这么说的话，你也该走。”
　　“是啊。”程尚非笑了，“可我现在是掌门，谁让我走？你一切挣扎都是徒劳。都到这份上了，我们不要让彼此太为难。想开些吧。”
　　闵鉴清还能怎么做呢？天终于黑下来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师父被那群人火化了。
　　日期：2013-11-02 12:25:06

　　师父死了。闵鉴清迎来了人生中第二个最黑暗的时段。
　　这次要比上次严重得多。如果上次他还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是顶针的错，这次他无论如何逃不了自责。
　　明知道顶针可能报复，却连警示的勇气也没有。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哪怕是欺骗，只要能让师父暂时离开零香门，他现在一定还平安活在世上。
　　这个念头像一条绳索，绞得他无法呼吸。夜深人静之时，他偷偷溜到师父房间的残骸前，想找些能当做念想的遗物。可是什么也找不到，十三年的回忆，全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