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黑了下来,苍茫的暮色升起,满天的星斗被逐个点亮,深深浅浅的银河横贯南边的天幕,蛙声四起,虫声阵阵,如同置身荒草滩的深处。黄婶把晚饭做好,叫他们吃饭。黄婶是个好看的女人,发洪水时,她怀孕8个月,将要分娩,这是黄老二未出来逃荒的原因之一。另外,黄老二也怕带个好看的女人风险太大。爷爷说,村子里有个汉子,走投无路,称自己长相俊美的媳妇为妹子,把“妹子”嫁到渭河边的一座村子,定期带儿子到“姑姑”家做客,带点吃的回去。在饥饿的肚子面前,什么尊严什么脸面什么贞操什么羞耻什么道德什么腰板什么人言都统统是王八蛋。黄老二全家六口,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现在只剩三口。1942年,天旱,蝗虫滋生,铺天盖地的从河滩边的荒草中飞跃出来,黑压压的如同另一路军队又来折磨老百姓了,即将收获的玉米和高粱,转瞬间就剩了光杆,青翠的枝干直立着指向飘满白云的天际,是层积云。黄老二告诉爷爷,他全家扑打的全无了力气,唯有喘着气,看着狼藉一片的现场,眼神中满是绝望。凶手早已乘风向南飞去,而他们,就要面对寒冷漫长的冬天。那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虽然没有下雪,但寒冷的气息侵入人的骨头和血脉中区了,往年只结浅薄冰的水面,冰层厚的可驾着马车通行。农历新年到来之前,黄老二做了三件事,第一件送儿子跟赵四去当土匪。后来,赵四联合新四军抗日,被新四军收编,成为革命队伍的一员,到处打游击,麦收前还回来过一次,腰上别着盒子枪。第二件事,冬至那天,埋葬饿死的二女儿。只有十岁的二女儿,连饿带病的离开这片让人绝望的土地。走了也好,早走早解脱,早点脱离看不到尽头的黄水,永远比她高的荒草。死之前,她的活动范围不超过方圆五百米,她最大的梦想是比荒草长的高,能看到草后的远方,然而,这个愿望她无法实现了。黄老二捧着女儿瘦弱的身子,轻飘飘的如同一张白纸。黄老二把女儿埋在村西唯一未遭洪水的高岗上,他想让女儿睡得清清爽爽,永远不受洪水的侵扰,他也想让女儿看得远远的,那遥远的地方有希望存在。第三件事,腊月二十七,送大女儿远嫁黄泛区东面日战区的通许县。说是出嫁,其实就是卖,价格是十块银元,两斗麦子。买主是该县的大户,已五十余岁,买的是小老婆。他的儿子去日本留过洋,会说日语,给日本人做事,有权有势。换来的东西,支撑剩余的三口人迎来又一个春天。爷爷说,黄老二说这些事的时候,就像我对他的评价,如同在说他人的事情。晚饭煮的玉米和大豆,另下一锅面条,虽然简陋,但爷爷吃出了故乡的味道,金晃晃的玉米,翠盈盈的大豆是故乡这片土地,这片正遭受苦难的土地上产出来的。这玉米里,这大豆中,有这片土地的温度,有这片土地的呼吸,有这片土地的味道,有这片土地的生命啊。发洪水那年出生的小女儿瘦得如同一只胆怯的灰野兔子,无声无息的躲在灶房的角落,唯有那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芒,这是希望之光,这片土地的希望之光。只要有一寸未淹没的土地,就有人,就有生命延续,就有希望。黄老二说,第一年的秋天,洪水就有所消退,他们找地势高的地方,开荒种地。然而,胡乱流淌的黄河脾气太大,这是一条暴躁的季节河流,在平原上冲击出的河道随着水的力量摇来摆去,水是有力量的。最沉静的东西最有力量。长势茂盛的麦子,大多会在第二年的春天被洪水冲走。黄老二用了五年时间,修了一圈水坝,保护起一块地。这块地,可免受洪水的侵扰,这成了全家食物的保障。只是每年秋天都要起蝗虫,或多或少,多时铺天盖地,少时也三三两两,随处可见。与蝗虫搏斗成为他们每年秋天艰苦的战争,辛劳下来,总能保存下些口粮,加之水塘中鱼很多,野兔野鸡也不少,还能坚持下来。
黄老二说,这几年,陆续有人回来,看到此种情况,流一通泪,大多都走了。村中人走的最远的,出国到了南洋,据说有去美国英国的。村子中间又回了几户,从别的的地方搬来几户,现在村子大约有十来户人家,零零散散的分布在荒草水塘间。黄老二说,他这里见到村子里的人最多,得到的信息也最多,回老家的人,都在他这住几天。他们在外受的苦,并不比留下的人少。
爷爷和黄老二睡在屋外的四围没有遮挡的茅棚下,忍着蚊子的叮咬,聊了一夜。天上挂着繁盛的星星,银河深深浅浅,从南天际流过,那条河,在玉帝的管理的,大约不会肆虐天庭吧。爷爷才知道,原来村子里有一百多户人家,六百多人,洪水中淹死了六十多个,逃荒出去的四百多人,坚守在家乡的还有五六十人。住在村东最低的三户王姓人家,全部被淹死,绝户了。后面几年,共产党控制了黄泛区。爷爷小时的三个玩伴,参加了豫东抗日游击联队。战死了一个,尸骨就埋在村后的高岗上,另两个还在这千里黄泛区中活动。抗日游击队向国民党和日本人的控制地区渗透,日战区更容易渗透进去,毕竟大多数老百姓不想做亡国之奴,豫东的开封商丘大部地区,已被共产党控制,成为革命根据地,跨过无水的黄河故道,已与豫北冀南的根据地连为一体。黄老二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游击队忙于去日战区接收日本军队的物资,不知开拔到哪里了。国民党的军队还没有开过来。抗日这几年,共产党在战斗中发展壮大了自己,军队人数直线上升,控制了广大的地盘。
日期:2012-12-10 08:55:59
第六章 弟弟(12)
第一封信(12)
只是黄河未归古道,河水依然在黄淮海平原上乱流。逃荒在外的人,回来容易,要活下去不容易啊。爷爷决定回咸阳,继续在天合公做伙计。回去的车票很好买,兵是往东面运的,爷爷往西面走,与运兵的方向相反。
在归来的火车上,爷爷静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车厢中混杂着汗臭、脚臭和屁臭的味道,谁在吃烧鸡,卤肉的香味混杂其中,让人哭笑不得。幸亏车窗大开,风迎面吹来,过道里浓郁的各种味道的混合气息,几乎闻不到了。爷爷对面是位戴眼镜的年轻人,紧闭双唇,目光坚毅,紧靠着椅子的木头靠背,一副自信满满,怀着远大理想的样子。
年轻人旁边是位四十多岁的汉子,单眼皮,光头,黑红脸膛,胖,似乎每根毛孔都能渗出油来,抱着已分辨不出颜色的花包袱低垂着脸。爷爷的左手边是位老者,脸上中红的成分多一些,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子,穿家染的粗布裤子,白棉布坎肩,绵绸布鞋,一副乡绅的样子。
老者问爷爷,年轻人,干什么去。爷爷说回老家看了看。老者问老家在哪?爷爷说被洪水淹了,人家现在说那里叫黄泛区。老者说,出去几年了。爷爷说,七年整了。老者说,出去逃荒的人苦啊。爷爷说,不苦,只要心里想通,在哪都一样。老者说,说的好,吃过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老者叹口气说,按说,胜利了,小日本赶回大海中去了,这黄河口就得堵上。爷爷说,不知道何时能堵上,我刚从老家过来,全是乱河滩,种不成庄稼,住不成人。
这时,那位年轻人说话了。他清了清嗓子说,嗯,不堵也一样,现在的黄河故道,从花园口往下,都住上了人,民众在其上开垦荒地,发展生产,抗日的时候都是打游击的根据地,为打日本人做出了贡献。黄河若恢复原貌,故道上的人如何处置。老者说,不然,故道上的人是搬迁过去的,这些土地是他们额外得到的,而洪水泛区的人,却失去了故土,丢失了家园,他们这些人谁来安置。戴眼镜年轻人说,关键一点,黄河故道南北都是革命根据地,如果黄河回归故道,根据地就会一分为二,连接不到一起,实力就削弱了。这时黑胖中年人说,我家也在黄泛区,现居住在洛阳,我也是回家看看能否搬回去,和这个小伙子看法一样,老家住不成人,共产党肯定不愿意堵黄河口子,我前几天听人说,他从报纸上看到,国共两党正在为黄河堵口问题谈判呢,国民党要快速启动把口子堵上,共产党不同意。年轻人说,其实,我觉得,黄河往南走,从淮河入海并无什么不妥。
老者咳嗽一声说,不能为了一党一派的利益,牺牲大多数人啊,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怎么办。再说,黄河故道流经的山东是缺水之地,黄河每年给那里送去多少的水,淮河流域并不缺水,甚至每年夏天均发生水患,黄河不回复故道,对山东,对河南,对安徽都没有好处,你想想,黄河一年带多少泥土下来,要是走淮河,不过数年,淮河就成地上河了,黄泛区也成地上河了,横贯中国南北流淌一条地上之河,恐怕谁管这个国家都睡不安稳。爷爷给我说,他觉得这位老者极有见解,他发自心底的佩服,爷爷当时说到,我不懂那么多,就是觉得那么多人回不了家,流浪在外,政府应该解决这个问题。年轻人说,那就看国共两党的谈判了。老者说,听说共产党是专门为民众的,为无产者争利益的,他们一定回顾全大局,同意堵口的。大伙随声附和,一定会的。火车拉着汽笛,从黑洞洞的隧道中爬出来,行走在阳历九月的阳光之中。快八月十五了,不知谁说了一声,大家都陷入沉默之中。
日期:2012-12-14 07:54:20
第六章 弟弟(13)
第一封信(13)
回到咸阳,爷爷讲述了一路的见闻,特别是故乡的情况。全家讨论后认为即便黄河堵上口子,回老家重新盖房垦地的成本必定很高,人也累,不如在咸阳生活的好,决定继续留在咸阳。爷爷又回到天合公到处采购木头。
1946年2月,爷爷看报纸,上面说国共两党经历四轮艰苦谈判,最终决定共产党搬迁黄河故道控制区的军民,恢复故道大堤,国民党开始封堵花园口黄河决口。3月1日,在联合国救济善后署的指导下,花园口堵口工程开工,参与者达千人。一年后的1947年3月15日,是黄泛区百姓终生铭记的日子,这天起,黄河再次被驯服,回归故道,奔流至东海。在堵口中,有数百人淹死,怕引起反堵口的抗议浪潮,并未敢声张。看到此消息,咸阳城中,来自黄泛区的逃荒者,陆续有人返回。
爷爷本想在天合公长期干下去。全家在北塬上掏了三孔窑洞,有了固定住所。爷爷的父亲,在渭河滩开垦了几亩荒地,他喜欢和土地打交道,大部分时间去伺候土地去了。其他人帮助哥哥在北大街卖馄饨,此时哥哥的小吃店已经哟了名字,叫豫东小吃店。哥哥已经结婚,在中山街赁屋居住,并育有一女。嫂子是同村逃荒出了的翠翠姐。爷爷的母亲身体不好,全家商量,暂时不回故乡,等母亲病好后,派人到老家看看,必要时先盖一栋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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