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天即将过去的那个夜晚,春华终于逼迫自己拎起了电话,照着吴彬填写的联系单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被转入留言箱,不知道为什么春华觉得大松一口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安,怕他明天直接就来了该怎么办。于是她留言让吴彬务必给她回拨,多晚都行,并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
春华给吴彬拨电话的时候吴彬正在饭店里和儿子吃饭。自己快要拿到绿卡了,他第一个通知了父母,第二个想通知的就是儿子。儿子才五岁,并不了解绿卡意味着什么,一边听吴彬说一边咿咿呀呀管自己玩刀叉。儿子啊,你快快长大吧,吴彬在心里说,你长大了就可以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可惜儿子不能在一夜长大,吴彬望着他那双巴眨巴眨什么也没听懂的大眼睛,心里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的情绪了,上次有这样的情绪还是在刚离婚的时候,几次回家都忘了家里已经没人等着他了,然后打开门的时候才意识到房间是空的,东西都被搬走了,人也不在了。
原来人逢喜事却找不到一个在乎的人分享,这喜事也是可以让人感到悲凉的。
就在吴彬黯然出神的时候春华来了电话。他下班赶着接儿子,没顾得上把手机从震动调成有声,于是电话在皮包里寂寞地震动着。
吃完了饭,吴彬还想和儿子再呆一会儿,前老婆已经出现在了饭馆门口。这种时候她总是非常准时,简直可恨。吴彬只得结了账,牵着儿子的手向门口走去。儿子又长高了,小手举起来已经可以让吴彬不用弯腰就牵上。手心肉嘟嘟的,在吴彬的大手里冒着热气,把吴彬的大手也给弄热了。
走到前老婆跟前,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就要交接。吴彬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说那句自己等了几年想说的关于绿卡的话,结果却什么也没说。把儿子热乎乎的小手紧紧捏了捏,然后交了过去。
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眼眶一热。难道是儿子小手的温度把自己的眼睛也给弄热了么,他想。这样想的时候他的眼眶更热了。为了阻止它进一步热下去,他掏出手机讪讪地看。一看就看到了屏幕上的未接来电,一串陌生号码,还有一个留言。他赶紧拨通自己的留言箱听留言,一听是关于绿卡体检的,立马就给春华拨了过去。
吴彬给春华拨电话的时候春华正在洗澡。来美国十年,她说的是中国话,吃的是中国饭,穿的是中国的衣服,连朋友都交的是中国人,唯独无论冬夏每天都必须洗澡,这一点不再是中国式的了。她喜欢洗澡,并不仅仅因为想把一天接触到的灰尘细菌都洗干净,还因为洗澡的时候适合思考。她喜欢把脸仰起来迎着哗哗而下的热水,这让她觉得好像心里的尘垢都随着那热水被哗哗冲走了。
今天她洗了长了些,因为要想的东西太多了。吴彬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触动了她,让她转而想到自己,以及那些和吴彬和自己一样,出身卑微并一步步靠自己攀爬,独自在异乡生活着的人们。我们这些人,她想,是经历了风浪,却又经历不起风浪的。我们以为自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遇到真正重大的问题,比如生死,我们却连一个可以拎着包裹去投奔的地方都没有。
在进淋浴房前春华把手机也带进了浴室,就放在淋浴房前的洗手池台板上,并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一边洗澡一边思考,一边侧耳倾听那手机有没有响起来。春华不知道自己对这件事的关心是不是超过了一个护士对一个客人的关心,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告诉吴彬真相并尽可能开导他,如果他需要的话。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春华几乎是跳着冲出了淋浴房,来不及关水,就让它在那哗哗流着。她浑身赤裸着,从头到脚淌着水,胡乱擦了把手就按了接听,一边往听筒里喊“喂?”一边扯了条浴巾三下两下草草擦了头发和身体。
“我是吴彬……”吴彬想称呼春华却发觉自己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总不能叫她“张医生手下的那个护士”吧?
“对,我知道,”春华说,“你胳膊上的皮试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愣。怎么突然扯到皮试上去了?这两天反复琢磨着要在电话里说的开场白呢?
“呃,有点小红圈……”吴彬也愣了愣,反应过来以后赶忙又说,“不过没大事,明天我来给你检验。”
“噢,没事就好,”春华说,“没事就好。”
“还有……其他什么事吗?”吴彬有点摸不着头脑。
“嗯,你的血检结果出来了……”春华说。她不知道该怎样继续,想好的词全忘了。
“有什么问题吗?”吴彬警觉起来。
“我们希望你尽快去别的地方再做一次测试,”春华说。
“啊?”吴彬不明白,“为什么?”
一定得说了……春华想。一定得说了。这两天来一直担心的场面,一定得发生了。
“你的HIV检测是阳性。”春华说。
这句话一出了口,她倒突然平静了。毕竟是不惑之年的人,必须得说的东西一说出口,就像突然看穿了似的镇静了。
电话那边是沉默。过了一会,吴彬才开口:“什么是HIV阳性?”
春华这才意识到吴彬连血检结果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她只得解释:“就是……携带HIV的意思。”
这下吴彬明白了。他虽然不懂什么是阳性阴性,但HIV携带者是什么意思,这个他明白。国内不时有出轰动一时的新闻吗,一个女大学生睡了一个黑人结果成了携带者。自己那会儿还和一群哥们在网上讨论过这件事。
没想到,这下要轮到自己被讨论了。
他觉得自己的头轰地一下就炸了。
日期:2009-10-09 06:40:34
吴彬的老家在吉林一个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下雪的村庄,村里别的没有,就是人多,娃娃生了一堆又一堆。越是穷越是生,越是生越是穷,直到县里管计生和扶贫的干部们都冷了心不再往村子里走了,总算生明白了的大人们才意识到生娃容易养娃难。但已经生出来的娃又不能再塞回肚子里去,于是只能一群群求见过世面回村探亲的老乡带到外面去。天南海北,哪里有工打有饭吃就去哪里。
在这样的村庄挨了十几年饿耐了十几年寒然后考上县里的高中,再考上城里的大学,最后飞向美国的吴彬,人生格言只有一条,那就是打死也不回去地里刨食了。有了这样一条简单却牢固的信仰,他在人生路上很少有过什么迷茫。无论什么事情,在他眼里都是非黑即白:能让他离村庄更远的那条路一定是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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