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刻的吴彬突然迷茫了。他坐在饭馆门前路边的长椅上,呆呆望着眼前来往的车辆,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回家吧?是该回家的。但是不回家又怎样呢?不会怎样,什么都不会改变。于是他就这么坐着。
坐了一会他觉得有点冷,于是木呆呆站起身穿过马路走向停车场。穿得目不斜视,有好几辆车都差点撞上他,车轮和地面发出尖声摩擦,夹杂司机愤怒的喇叭,但这些都不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的眼睛直直望着前面,像是睁眼梦游。
直到坐进车里,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他才慢慢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车里,手里还攥着手机,刚才那个电话是真的。想回家,想找个人说些什么,但那个除了自己就是电脑的家,在这样的时刻和车里没什么区别。
于是他就在车里坐着,脑子开始清醒。好端端怎么会染上HIV?这是个不用什么智商就能回答的问题。离婚后他虽然谈过恋爱但没有一次发展到上床的程度,用脚趾也能想出谁是病源。
前老婆曾给自己戴过帽子,这个在离婚的时候吴彬就已经知道并接受了。帽子戴了也就算了,当自己瞎眼,没想到的是这顶帽子竟然会要自己的命!他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全身热血上涌。
更让他热血上涌的是儿子。前老婆的要命帽子到底是在儿子出生前还是出生后给自己扣上的,这个他从来没和她细究。但现在他必须要知道。不仅要知道,而且要追查彻底!要是那个贱人让儿子也染上这病,自己这辈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和她没完!
一想到这里,他打开手机就按下前老婆电话。
“什么事?”吴彬突然来电,前老婆的声音非常警觉。
“儿子睡了没?”吴彬冷冷地问。
“睡了。”老婆说,“你有事吗?”
“睡了就好,我们有些话可以说清楚。”吴彬说。
“怎么了?”前老婆说,“我们还有什么没说清楚的吗?”
“多了。”吴彬说,“我这两天去做了绿卡体检。”
“噢,就这事呀。”前老婆的声音像是有几分揶揄,“我已经听儿子说了,多谢你费心特地再来通知一声。”
一听到前老婆这充满不屑的声音,吴彬腾地就火了。如果前老婆站在跟前,他一定冲上去给她两大嘴巴。他从没打过她,就算离婚那会她出言再刻薄他也没有,但现在他想抽她,想狠狠抽她那张贱脸和那薄薄两片要多贱有多贱的贱嘴。
他强忍怒火,说:“不想知道体检结果吗?”
“怎么了?”前老婆说,“如果有什么传染病的话可得等你好了才能见儿子,这个没得商量的。”
“得了吧,”吴彬说,“我倒要看看是谁没脸见儿子。”
“你这是什么话?”前老婆不高兴了,“还有什么别的事吗?没事我挂了。”
“别急,”吴彬说,“你不想知道结果我倒偏要告诉你结果。我查出来带HIV。”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什么?”前老婆说,声音有些颤。
“我带上了HIV。”吴彬说。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吴彬听见听筒那头传来脚步和关门的声音,前老婆像是挪了地方,关上门偷偷说话。
“怎么会……”她终于开口,声音更颤了,“你都和谁睡了……”
“和谁睡?你说和谁睡?”吴彬冷笑,“告诉你吧, 我离婚后压根就没碰过女人!……”
“你胡说!”前老婆打断他。
“我胡说?你自己去医院查个清楚再看我是不是在胡说!”吴彬不想和她纠缠。
“怎么会……”前老婆的声音一下子软了,“怎么会……”
“问你自己!”吴彬打断她,“你去体检的时候给我带上儿子,要是你让儿子也染上这病,我告诉你,我不杀了你我不姓吴!”
说完吴彬啪地就挂了电话。从电话里他听出前老婆有些许哭腔。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要是前老婆受了什么委屈哭哭啼啼,吴彬总是二话不说就为她两肋插刀,有好几次都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前老婆掌握了他的特点,从今以后只要想得到什么东西却不能如愿,张嘴就能哭。吴彬也不是糊涂虫,但就算他知道老婆只是装哭,冲她哭起来让人心动的模样,他就是豁出去了也要把她想要的东西给她要过来。
前老婆没白哭,就是因为这哭,才使吴彬在快出国的时候后咬了咬牙瞒着母亲偷偷和前老婆结婚然后把她给搬来了美国。吴彬母亲打一开始就不看好前老婆,觉得她长着一双丹凤眼天生就是个勾男人的种。这是吴彬从小到大第一次玩反叛,从此就上了贼船,夹在老婆和老妈之间两边不是人。
但今天前老婆的眼泪不再有什么作用了。相反,吴彬只觉得恶心。一想起她那双哭起来就眯成一条细缝的眼睛他就恶心。自己当年怎么就迷上了她?他真不明白。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真想跳回当年抽自己两大嘴巴醒醒脑。
但是太晚了。等到一个男人明白作为男孩时候的种种肤浅,他已经付出了成长的代价。在别人这代价或许并没什么大不了,所以男人们仍然一个个前赴后继地继续肤浅。但在吴彬,他却像突然被什么给醍醐灌顶了。自己究竟该找怎样的老婆,他突然明白了。可惜现在再明白,也已经晚了。
他开车往家走,边开车边掏出手机。在这种时刻他想听听父亲母亲的声音。自从在美国的日子逐渐安顿下来后,他用在房贷车险油费和饭钱之间省下的铜板帮父母在省城买了一套小户型,每个月给他们生活费,让老人家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住在省城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通电话,母亲就是通过这部电话来动员随子女搬去各省各市的姑婆们来给吴彬找对象,而和父母的通话也成了吴彬离婚后每个礼拜雷打不动的节目。
前两天收到绿卡消息的时候吴彬刚给父母打过电话,一家人在电话上乐了半天。没想到只过了两天就从天上掉到地下,他一边听着听筒里的电话铃声一边出神,差点撞上前面的车。
铃声一遍一遍响却不见有人来接。现在父母那里是早晨八点,正是早市收场赶去买便宜菜的光景。
吴彬只得默默合上手机。真想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当然,他不可能对这个世上的任何人包括父母说出实情,但他想听到人声。随便聊些什么都好。他在脑子里把可以在现在拨电话过去聊天的人的名字一个个追忆,又一个个排除。那些大学时代的哥们,都多少年没怎么联系了,何况在国内的正在赶去上班的路上,在国外的正和老婆孩子热炕头。工作以后认识的人呢,大多是点头之交,一起吃吃午饭谈谈工作,他连他们的手机号码都没有。活了三十二年,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在这样的夜晚聊聊天的人,吴彬觉得胸口像被什么给堵住了。
前老婆的体检结果下来了。不出意料,她也带上了HIV。让吴彬觉得大幸的是儿子没事。这是在天塌下来的时候唯一让人觉得死而瞑目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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