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老婆是HIV携带者，她的长毛老公当然也成了携带者。两个大人都是携带者，那个家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再呆下去。虽然科普手册上总说这个病一般接触不会传染，但吴彬不能允许任何意外的可能。他当下就打电话给前老婆让她叫前丈母娘来美国接外孙回去。
　　在打这个电话之前他也想过是不是应该打给自己的母亲。老人家因为自己离婚的时候儿子被前老婆夺了去，至今还是一提起就长吁短叹。如果可以给她机会带孙子，那简直能增寿。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了。自己的母亲虽然住在省城，但毕竟是农民出身，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而前老婆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儿子住他们那里能得到更好的熏陶。

　　让前丈母娘带孩子的想法得到前老婆的强烈拥护，这是这些年来他们两人首次意见一致。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前老婆也不想儿子有任何闪失。
　　因为有曾经访美并按时归国的良好纪录，丈母娘很快顺利获得签证。签证是有了，在机票的事情上却遭了卡：因为时间紧迫，经济舱都卖完了。吴彬和前老婆两人二话不说，一人出一半给老人家高价买了头等舱的往返票，用特快专递给寄了过去。
　　这样折腾，老人家却不能从女儿口中探知半点真相。赤手空拳出来打拼的人大多有这样一种特质，那就是无论出了天大的事都要尽量自己扛着不让父母担心，在这一点上前老婆和吴彬有着惊人的一致。
　　但总要给母亲一个合理解释吧？于是前老婆只得找了个借口，说彼得，也就是她的长毛丈夫，和她吵架了，连带着不给儿子过好日子。
　　HIV这事捅出来以后，前老婆和彼得的确大吵了一场。吴彬的那顶帽子就是彼得赐给他的，这个长毛是一切灾难的起源，不和他吵和谁吵？何况前老婆的绿卡也早从附带婚姻条件的临时卡转成了正式卡，不用再怕他。于是放开心肺地吵，放开喉咙地哭，简直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留干了。
　　可惜白人不吃眼泪这套，于是争吵迅速升级为砸锅摔盆。就在前丈母娘坐着飞机赶来接外孙的时候，前老婆和彼得正式撕破了脸，卷了铺盖分了家。


日期：2009-10-10　06:56:36

　　吴彬这边鸡犬不宁，春华那边的日子倒是很快回复常态。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一天一天波澜不惊。
　　但春华总觉得有什么变得不一样。每天下班前整理一天积累下来的文件，总会看一眼抽屉里吴彬的体检报告。他一直没来取，于是四周围别人的报告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的那个信封雷打不动，成了死角。
　　不知道他复查得怎样了，她想。
　　春华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没消息就等于坏消息，不然吴彬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来纠错要更新报告。但她仍想亲自证实。不见棺材不掉泪，就算多管一次闲事。
　　在大医院的时候春华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她每天迎送生死，刚开始也为病人急人所急，但见得多了，就练出了一副硬心肠。可是自从改行，每天见得最多的就是一个个等待打防疫针的胳膊，休养几年，有钱有闲了，慢慢又开始有点古道热肠。

　　吴彬在个人情况栏里填了离异，这更让春华放心不下。如果一般小病小灾也就算了，但HIV这样天大的事，总该有个说话商量的人。她不知道吴彬是不是有女朋友，或者其他什么密友，但凭她活了四十年的经验，人世间大部分关系都逃不过世态炎凉，有福同享有难不同当。
　　于是在等吴彬电话无果的第三个礼拜，她终于忍不住拨了吴彬的手机。
　　接到春华电话的时候吴彬正在机场和前老婆一起送儿子上飞机。儿子什么都不懂，连去血检也是前老婆连哄带骗领去的，怕他将来一不小心和外婆说漏嘴。现在好端端要和妈妈分开，小不点儿紧紧抱住前老婆的大腿放声大哭。
　　眼看就要验票上机，吴彬咬牙狠下心帮前老婆把儿子掰开。儿子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裤管就是不松开，小脸涨得通红，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前老婆自己也哭了。这次她是真哭，吴彬看得出来。不知道怎么他忽然就原谅了她。就算再作恶，她也已经受到惩罚。她欠自己的，来世再慢慢还吧。
　　前丈母娘阴着脸站在一边一声不吭。女儿离婚的时候她就极力反对。虽然吴彬的出身是差了点，但人聪明，老实，肯吃苦，一个女人离了婚还拖着孩子，上哪去找像吴彬那样的龟婿？她并不知道女儿和长毛间那一腿，这个前老婆显然是不可能对她透露的。于是她把离婚的一切责任都归在了吴彬身上，一定是这兔崽子作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孽，一向乖巧的女儿才会铁了心和他离。现在好了，离婚再婚果然就是行不通。眼前这出闹剧，归根到底还是吴彬的错，就是他当年作孽所以现在才恶果备出。

　　但是，和天下大部分的丈母娘一样，即使对女婿恨得牙痒，对外孙还是宝贝的。于是前丈母娘强忍不悦，走上前去帮着哄外孙。可惜外孙从小在英语环境长大，外婆说什么他一概不懂。前丈母娘只能一口一个“ok”，心想ok不就是好的意思吗，要是反复说，应该就等于“好了好了”。结果外孙一点也不觉得现在这处境有什么ok，哭得更凶了。

　　三个大人只能暂时团结，你拉胳膊我拽腿地把儿子从前老婆身上扯开。吴彬每用一次力就觉得像是有刀子在心里割下一道，痛得他想哭。活了三十二年，除了高考中榜那次他高兴得哭了，连查出自己有HIV他都没掉过眼泪。但此刻他突然忍不住了，眼泪突然像洪水一样往上涌。他只能咬着嘴唇使劲忍。儿子面前自己千万不能哭，如果连爸爸都哭了，那儿子就更要哭下去了。

　　直到儿子被外婆拽着走进验票口，吴彬都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望着儿子拖着还够不上外婆腰的小小身体边哭边消失在人流之中，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像是这辈子都见不到儿子了。他觉得嘴角咸咸的，抬起手抹了抹脸，结果越抹越湿，眼泪终于还是下来了。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春华的电话。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就算想接他也腾不出心情。
　　手机铃声一阵响过一阵，四周行人纷纷投来眼光，吴彬赶紧按下拒听。
　　“你好，我是彬……”听筒里传来吴彬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春华觉得有点紧张，赶忙应了声：“喂喂，你好，我是……”
　　还没说完，她就意识到电话那头并不是吴彬，而是他的留言录音。
　　她愣了愣，心里突然有些泄气。我是不是也太多管闲事了，别人或许根本就不需要。

　　“……我一定尽快回复你的留言……”电话里吴彬的留言录音仍在继续。
　　春华却什么都不想说了，挂了电话。
　　我这是怎么了，她想，怎么像赌气似的。现在大白天的，或许他正开会呢。谁一天二十四小时等着接电话啊。
　　但不管她怎么理论，掉下去的劲头都提不起来了。这天剩下的时光她都过得恹恹的，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下了班本来要去学拉丁舞的，坐进车里的时候突然就不想去了。把车开到了郊区新开的华人超市，在那里的食堂胡乱吃了碗面，又买了一大堆用得着的用不着的东西，这才悻悻地回了家。
　　[注：这个周末是美国公共节日，我和老公得招待朋友，所以今天更新了，这两天可能都没有时间更新了。可是礼拜二假期结束了一定回来继续更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