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10-11　22:45:57

　　把儿子送走以后，吴彬的生活变得比以前更为空旷。本来每个周末都有一个盼头，盼着见到儿子，给他买点好玩的带他吃点好吃的，拉着他的小手在热闹的地方走来走去。现在到了周五傍晚，实验室的人都走光了，整幢大楼黑灯瞎火，他还留着不走，坐在办公室把文学城和mitbbs上的帖子一个个回过来，在人家的婚姻问题里做专家。
　　他想和老板请假休息一段。自从来美国，工作七年多了，除了前老婆生孩子要人照顾或者搬家，他还没请过一天假。单位有政策，用不完的假期可以借给别人，于是每年三个多礼拜的假期都被他拿去做了顺水人情。但现在他想要休息了。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地大睡几天，或者去什么地方走走看看。来美国这么多年，除了读书工作的两个城市，他还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回国的时候别人把他当美国通问长问短，其实他的实战经验仅限于单位周围方圆二十里，连房子都买得只离几站路。

　　现在他想通了。钱存着也看不到它开花结果的一天，别人去加拿大自驾游去韦加斯看灯火，他为什么不去？拼了这么久，总也要去趟夏威夷看看所谓的度假胜地是怎么回事。
　　下定了请假旅游的决心，临行动的时候却遇上了实质性的问题。吴彬自认为是一个自力更生一个人闯天下的爷们， 但是旅行这件事不比上超市买个菜，一个人走拍照只能拍风景，看了什么好看的吃了什么好吃的也没人和你交流感想。这些缺失零零落落，在一进一出手起钱落就能解决的事情上它们并没什么大不了，但积聚起来，就扼杀了旅行一半的娱乐性。
　　吴彬还是请假了。从进单位迄今众人欠他的假期，要是全给休了，足够他小半年都能为所欲为，这几天一礼拜的，不过九牛一毛。
　　在不用上班的几天里，吴彬去了一趟医院。这阵子光顾着催前老婆血检送儿子上飞机，现在尘埃落定了，也是时候让自己心死个痛快。
　　这是吴彬多年来第一次主动约医生看病。和大多数壮年男人一样，他已经好几年都没踏进医院的大门半步了。平时有个小感冒小发烧，睡几觉挺一挺也就过去了，谁叽叽歪歪为这个找医生。
　　虽然没怎么登过医院的门，但吴彬对美国医疗系统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前老婆生儿子那会儿，因为他们属于低收入，不仅没要什么钱，政府还给了补贴，发票子领奶粉，尿布，小孩衣裤。更重要的是，儿子一生下来就是美国人，出生证明拿在手里，吴彬觉得什么都值了。
　　因为有过这样良好的前缘，吴彬在打预约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项需要耐心的工程。直到被接线员一句“你等下”呛回自己原本要说的话，然后在电话上听了半小时音乐和间续插播的“我们正忙感谢你的等待”，他才发觉如果自己再这样等下去大概就得风干。
　　他有些窝火，但是保险公司规定要报销必须得让指定的医生看，火也没用。只得挂下电话先做点别的。去厨房煮了碗面，在电脑上玩了会麻将，然后继续打。仍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音乐和“我们正忙感谢你的等待”。他只得挂下电话再去打麻将。如此反复几次，吴彬终于按捺不住了。怎么就几年工夫，自己和医院的关系就从有求必应退化到再求也不应？
　　他不知道，生小孩就好像蜜月期，那是你一生求医的亮点。谁让小孩生下来就是名正言顺的祖国花朵，不照顾好大家都和你拼命。但谁能老给你蜜月呢，做完春梦就得回到现实。
　　于是吴彬只能忍气吞声继续等。在几次被晾之后他终于撞上了一个没那么忙的接线员。可惜接线员不忙医生忙，最近的预约也得等到三个礼拜后。无论吴彬怎样解释自己可以不看病就是想做次血检，接线员都是一副按规矩办事有事请投诉的态度。连抽个血都得等三个礼拜？吴彬有点火了。
　　火归火，接线员有理有据，自己上哪都没门。他只得将和医生的见面约在了三个礼拜后。

日期：2009-10-12　23:31:41

　　就在吴彬准备收线的时候，接线员问了句：“有什么特殊原因让你想要血检吗？”
　　这是个常规问题，专门针对那些先占茅坑再决定拉不拉屎的随机分子。一次爽约就等于几百上千白白流失的美金，容不得不多问几句去粗存精。
　　吴彬本想随便编个理由敷衍她，但心里窝着一团火就等着爆发，于是他没好气地说：“查HIV！”
　　他的本意是吓吓接线员，另外也博点重视，让她反省下自己刚才那副态度。我都快进棺材的人了，你还冷言冷语，小心将来我半夜找你敲门。
　　“HIV？”接线员愣了愣，“你是说HPV？”
　　“啊？什么HPV？”吴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接线员没再问，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大转弯，说：“明天上午十点来验血，怎么样？我帮你跟莱特医生说一下。”
　　这下轮到吴彬发愣了。不是说这三个礼拜都没空上午没空下午没空说什么也没空吗？怎么凭空又冒出了个明天。
　　他想说几句酸的泄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难得人家知错就改给次贵宾待遇，还是见好就收。
　　吴彬不知道的是，接线员态度的转变并非出自对他本人的同情。要是感谢，他还得感谢自己染了个够格够杀伤力能一传十十传百的病。艾滋病，SARS，禽流感，这些都是一步登医的通行证。至于癌症、心血管、糖尿病之类一人得病一人慢死的类别，就乖乖等三礼拜吧。
　　验血结果很快出来，果然是被雷再劈一次。吴彬坐在医生办公室听他介绍转荐医生的手续，虽然努力集中精神，脑子却一直是嗡嗡的。不过尽管头晕，他还是听懂了大意，那就是眼前这个登一次堂就毫不手软收上几百的老头，他所有的功用就是告诉你他没什么功用，然后把你介绍去一个可能更有功用的医生。然而他又是最有功用的，因为如果没有他的介绍，你一分钱也休想让保险公司报销。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老头自己可千万不能得罪了。

　　老头介绍的医生姓哥德曼，别的不干就专治HIV。所谓治，这是一个误导人的说法，因为谁都知道HIV没治。不过和这世上诸多没治偏治的病一样，还是有一些药给发明了，用来拖后进棺材的时间。于是诸如哥德曼医生这样的人才也应运而生。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是颇有理想的，觉得行行出状元，而从医的状元就在于把一个谁也治不了的病给治了。所以做实习医生那会儿，他就积极和大学研究室合作，专门负责提供临床观察，希望有一天能当上医生里面的状元。可惜状元难当钱却容易赚，眼看那些不用整天写报告作研究的同行们多看一个病人就是存折上一串长数字，这状元的机会成本也太高了。于是哥德曼医生的状元热情随他脑勺上的头发一起一年年稀薄，和研究室的合作也从一周固定两份报告转变为每年参加一次问卷调查，全是选择题。

　　虽然当不成状元，哥德曼医生还是颇有经验的。他的经验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迅速判断出眼前病人离鬼门关大致还有几里，有没有医保和储蓄送他慢走。这两点缺一不可，有钱却活不久，给再多鸡尾酒也没用； 还能活上一二十年却没票子，只能送去慈善机构。
　　所幸吴彬虽然耽误了几年，相比别人还算发现得早，且有工作有医保，再不行把房子卖了也能撑一段。因此哥德曼医生和他促膝长谈，言谈间给出许多希望。吴彬这才知道原来只要按时治疗，自己离阎王还有一段距离。
　　这天一回到家，吴彬立刻上网查遍所有可查的HIV信息，连它的分子结构都给研究了。自从春华那通晴天霹雳的电话，他一直以为自己活不长，越这样想越不愿想，连带着排斥任何和HIV有关的信息，连坐公车遇上HIV血检的公益广告都要下车再等辆。现在好了，既然还能活上一段，那就得多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