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放歌:我在海上40年》
第5节

作者: 大海文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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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死在遥远的西非。船上没有保存尸体的太平间。同哥要好的船友建议将他的尸体放在冷藏室。但那是放大伙儿伙食的地方,放哥的尸体不仅船员忌违,而且不通情理。哥的尸体无法运回,只能葬身当地。
  葬身当地?这个西非国家由于长期的政治暴乱而极度贫困。有报道说,这里的饥民已经饿红了眼,连人肉都吃。
  这话也许不假。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公布的《2013年人类发展报告》,几内亚人类发展指数在全球187个国家中排名第178位。53%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大部分国民无法解决温饱问题,出生婴儿和5岁以下儿童死亡率分别为81‰和131‰。人均寿命54.5岁。在这样贫困和纷乱的国家安葬的尸体。会不会被饥民分食?
  食人肉?多么恐惧的说法。我读过描写太平洋岛国食人族的小说。小说中描写的场面恐惧得令人窒息、毛骨悚然。对于恐怖的食人仪式的描写立刻闪现在我的眼前:食人族把抓到的受难者带到现场。受难者在经受完女人们的野蛮嘲弄后,要自己点燃篝火,食人族就在在火上煮熟他。他们重击受难者的头,脑浆喷溅在地。女人们开始剥掉他的皮,白白的人肉和着血水。一个男人将胳膊和膝盖以上的部分砍下来。让女人将切好的部分抬走。人们围着茅屋奔跑、狂欢。内脏部分由女人们保管,她们把内脏煮熟、,做成名为“明戈”的浓汤,供她们和孩子饮用。

  食人族这样残忍地食人,理由据说有几种:一是恐吓和威慑敌人;二是表达战胜敌人的激动心情和复仇的快感;三是有宗教意义,被吃掉的人,也被当做给神献祭,可以保证庄稼丰收;四是期望通过吃人得到被吃者的勇气,通常被吃者都是颇为勇猛的敌人。
  将哥的尸体葬在这里当然不行。哥的身体那么强壮,他的尸体可能成为猎食对象。
  日期:2014-12-10 11:29:40
  同舟共济的人们也不忍心。同伴们剪下哥的头发和指甲,准备带回送国内,给他的亲人。随后,就把他的尸体下葬在了遥远的大西洋东边。于是,哥的灵魂远望大海,在遥远的那方飘荡。
  望着哥的头发和指甲,我大哭不止。在大风浪的那个夜晚,哥说爱他的窑洞,爱他的小院,爱他的老婆孩子,说他的灵魂要落回这里。而今只捎回他的一绺头发和指甲。这轻薄的头发和指甲,能将他的灵魂承载而归吗?如果不能,哥的灵魂就成了大西洋的孤魂野鬼。

  我在哥干那事的窑洞里住了一夜。窑洞真的修得与船上的舱室一样:白白的墙壁,白白的圆圆的窑窗。窑门厚重而结实,像是船上他住过的舱室。窑壁上挂着一套哥穿的海员服,上面落满了灰尘。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打着各种各样船上常用的绳结。窗台上放着一台小小的闹钟。闹钟镶嵌在舵轮里,紫檀色的底座象驾驶台的甲板。底座的四角各有一根一寸长的圆柱,用细细的小绳连在一起。

  我拨动着闹钟的舵轮,想起哥操舵时的情景。透过圆圆的窑窗,凝望哥钟爱的小院。月光洒落,院子一片淡白。好像夜月下的波光粼粼的海面。小院果然像哥夸得那样好:这是一座靠坡的小院。土筑的门楼,门口青灰的影壁挡住了院里的一切。影壁的后面一棵胳膊粗的石榴树,接满青的、红的、半青半红的石榴。院里有一口,井口用青石板盖住。用水时掀开井盖,将水桶系入井里。不用时井盖总是盖着,防备孩童跌落井中。一架遮阳荫地的葡萄,影影倬倬地洒满阴凉。院里有一片巴掌大的菜园,种着茄子和西红柿。还有两垄整齐的地瓜。两间北房,除了房子的四角用青砖砌成,其余都是土筑的。靠坡的那面,有一口报废的窑洞。里面堆满柴禾。窑洞门口有一颗碗口粗的泡桐树。院里干干净净,仿佛用海水刚刚冲刷过的甲板。风吹佛着院里的纸幡,有纸钱和纸灰飘起,像海水为哥祭起的白色浪花。

  入夜,哭丧的人们散去,超度的僧人们也都安睡了。院子清静下来。我疲劳至极,躺在他挖的窑洞里,怎么也睡不着。他总是出现在我面前:高大的身材,魁梧的肩膀,鼻梁高高的。眼睛眯起来特别温和。走起路来,又重又快。总有声音像他在我耳旁喃喃细语。也有秦腔的声音传来,像来自狂风恶浪中的驾驶台。
  我从炕上坐起,望着灵棚。哥的棺盖上蒙着黑布。盆里未燃尽的纸灰袅袅地冒着残烟。微风吹来,纸幡沙沙作响。
  凌晨3点,我昏沉了。似梦非梦,头沉沉的,像晕了船。斯人已去。灵魂好像还没有归来。我匆匆而来,看到的却是哥的一缕头发和一撮指甲,心如刀绞般的难受。
  人死之后,尸体要在灵棚里停上七天,才能下葬。大约是他的灵魂不舍离去,或者还有当交代的事尚未交代,而万般割舍。哥的一缕头发和一撮指甲,不可能附着灵魂向亲人和我交代什么。
  日期:2014-12-10 16:40:01

  第二天,亲人们为哥举行了下葬仪式。哥的坟墓离村里有三里路。人们抬着空馆向坟地走去。那里早就为哥挖好了坟坑。棺材下到坑里之前,嫂子想再望一眼哥的头发,人们帮着她掀开棺盖,嫂子又一次扶棺大哭。嫂子哽咽着让儿子把哥曾经穿过的海员服放在棺里。随后,又将装着馍馍、香油拌的辣椒末、各式水果的坛子放入棺内。供哥的灵魂受用。
  一切就毕,亲人们抱开嫂子,主持人一声令下,哥的棺材缓缓落到坑底。主持人跳到棺盖上,用铁钉钉紧棺盖。哥呀,这大概就是对你盖棺定论了呀。
  哥的棺材落定,人们开始向坑里填土。这是同哥的阴阳大别。亲朋们恸哭得天地落泪。坑填满后,人们为哥堆起新坟。
  新坟隆起后,嫂子将一把铁锹递在我手中。“你从北京大老远而来,给你哥的坟培遍土吧。”嫂子说。

  我为哥的坟培土时出了怪事。培完土,想放下手中的铁锹向他磕头告别。说也奇怪,用过的铁锹再也不能立住。无论怎样使劲插在地上,那锹都是晃晃悠悠地倒下。好像累极了的人要躺下同我诉说。
  是哥嫌我培的土不够吗?我又围着坟圈培了一遍土。再次向哥磕头道别。但那铁锹还是不能立在坟旁。我寻找可以立住铁锹的依靠:坟的旁边有一颗比拇指粗些小榆树。矮矮的树干却已经分出许多枝杈,结出榆钱。这样小的树苗,叶子本不该苍绿,也不该结出榆钱,也许是生长在黄土高原的缘故。
  已是晚春,老去的榆钱零零落落地挂在枝头,轻轻一碰,银白色的榆钱便摇落下来,掉在挖起的新土上。望着小树,忽然想起尼采的话:“其实,人跟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越是伸向黑暗的地底。”高原缺少雨水,小数的根应该扎得更深。
  哥向往家乡高原的阳光,如今只有他的头发和指甲深埋在地底。哥在船上怕寂寞。是那天我俩在驾驶台上他说的。幽幽的地下或者在哥葬身的遥远的大西洋,这两个地方都只有哥一个人,没有人与哥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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