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放歌:我在海上40年》
第8节作者:
大海文侠 琴音好熟,人也似曾相识。是那个为哥超度灵魂的僧人拉得二胡吗?是他吧。因为他的手指也那么枯瘦。
他的手指缓缓地停止抖动,琴音消弭,枯瘦的手指才离开琴弦。他站起身来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告诉他,从北京来,到县城去。他将二胡放在案台上,拍打着两只袖子,木然而低沉地告诉我,到县城要穿过前面那片高粱地。出了高粱地,有一条铁路,看到铁路,向右走,一支烟的功夫就能到达县城。他的声音让我惊异:怎么像哥在说话?
日期:2014-12-14 11:52:48
我像落在泥坑中的乞丐。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沾着黄土、黑土,像个毁了妆的五花脸。头上沾满草屑,胳膊和手掌像泥塑的一样。手上和腿上伤痕累累。佛门心境纯洁,生活上尤其喜欢干净。出家人端来一盆清水,放在蜡烛旁的小凳子上,递过毛巾让我洗脸。
我将毛巾搭在肩上,刚想把手伸进盆里,刹那间出现奇迹让我惊诧不已。盆里先是倒映着蜡烛的萤火。一闪一闪的,东倒西歪,好像随时都会扑灭。傍晚的凉风吹来,卷起佛龛前的黄幡。黄幡摆动着,盆水掀起涟漪,我的神智突然恍惚。飘动的黄幡映在水里,好像棺椁泛舟而来,黄幡卷动着,棺盖缓缓打开。哥散开的头发在水中来回飘动。我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哥的灵魂在盆里游荡?
我浑身颤抖,神魂颠倒。吓得大叫一声,扑通跪在盆前。
“哥呀,你有什么割舍不下,这么吓唬我?”我泪流满面。
哥的头发散得更开了。盆里闪出哥的大儿子根来的身影。好像在哥的坟前,频频地向我招手。
我吓傻了。浑身颤抖。“天哪,有鬼!”我大喊。
出家人见我这样,哼了一声,拿起案头的胡琴,用力拉断琴弦。琴弦像断了七寸的蛇身一样耷拉下来。接着,他又使劲地跺了一下穿着麻鞋脚,殿堂里发出咚的声音,像为哥盖棺定论的主持人跳到棺盖上的声响。
出家人从香案上取出一撮香,凑着蜡烛点燃。我看清了他的脸庞,清瘦而苍白。像哥晕船时的脸色一样。
他双手合十地举着点燃的香烛,朝着庙门长揖。我数了数他手中的香烛:四根!莫非他要拜托鬼魂,与鬼魂通话?
“昏昏阴阳梦,他乡已归宗。手足情难舍,道别在长亭。你已然将他送到佛门,就该归菩萨保佑。去吧,回去吧,你们因缘已决,不要再缠绕他”。出家人低声说道。他划动着手中的香烛,萤火绕成一圈,随即扔出门外。他的声音虽低,我也能听得清楚。他确实在同鬼魂说话。莫非是哥的魂灵不成?
像应了魔道,盆中根来的影子闪去了。散开的头发渐渐回笼,还原成原来的一缕,缓缓地落在棺底。棺盖徐徐关上,云朵般地飘出水盆。水中跳动的还是蜡烛的萤火和卷动的黄幡。
我琢磨着出家人的动作:哼的一声,引起魂灵注意;使劲跺脚,是说应该回到阴间去;扯断琴弦是指我同哥的因缘已断,像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这句话出家人已经说出;将香烛扔出庙门,大概是让魂灵跟着缭绕的香烛远去吧。
盆里和庙堂都安静了,黄幡也停止了摆动。我哆里哆嗦地洗完脸,又饿又怕。肚子咕噜咕噜作响,像在在大风浪里饿扁了肚皮。我问出家人:庙里可有吃的,供我一餐?他点头称有斋饭。站起身,朝厢房山墙下的灶台走去。
昏暗中,望着他的后背,我更加惊呆:那不就是哥吗?一样宽厚肩膀,一样高大的身躯,一样沉重快捷的脚步,一样能搂住大海的胸膛。难道哥的灵魂附着在他的身上?
不是吧。若是,他听到我从北京来,一定会想起我。但他同哥的背影实在太像了。至于年纪,就更像了,哥快五十了。而这个出家人,也是个快五十的人。
及至他把热乎乎的饭碗递到我手里,就更加疑惑:这糊糊我吃过。那么鲜,那么香,那么暖胃。那是哥用飞上船的鱼儿做的汤糊糊。碗里没有鱼,味道怎么会与哥做的一模一样?难道出家人会法术吗?
我又想起了那个大风浪的夜晚。哥吐得死去活来,还把自己拦腰栓在船栏上,在大风浪里钻来钻去,抓落在甲板上的飞鱼,为我做成这么香的鱼肉糊糊面。那个夜晚,我和今天一样饿。“饿了吃糠,糠赛蜜”。所以哥的糊糊和庙里的糊糊一样香。但我还是怀疑,一样香是一样香,可糊糊里的鱼鲜味是怎么回事呢?
是哥没有死吗?
我问起他那年抗越前线的事,出家人全然不知。问他海上的事,他合上眼睛,敲起木鱼养神,像是要将前世的因缘忘得一干二净。
静寂了一会儿,他停下木槌,仔细端详我的面庞和五官。他说他知道我和哥是磕过头的兄弟。你们之间的情谊是慈悲相契。说那天为哥超度亡灵时,他在乐队里拉胡琴。我从北京奔丧而来,全村的人都知道。当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问他何为慈悲相契。他说慈悲属佛门大爱。慈为父爱,悲为母爱。恰如孩童生病,慈爱的父亲会不顾一切地抱起孩子到医院就医;悲戚的母爱则与孩子同苦同病,恨不得自己也得和孩子一样的病,减轻孩子的痛苦。
听了出家人的这番话,才知道我和哥的情谊是慈悲相契多么的准确!在猫耳洞里,我的蛋子儿溃烂成那样,是他撕下裤腿为我做的条裙;是他捧着我的蛋子儿一天洗上好几遍;敌人走远时,是他像母狼叼着狼崽那样把我抱出洞外。在暖暖的阳光下为我的蛋子儿和**扇风,盼着我的**能硬起来,不失男人的本色。
及至那天在驾驶台上,哥吐空了五脏六腑,见我饿扁了肚皮,竟然不顾生死到甲板上检跳上船的飞鱼,为我做又香又暖的鱼肉糊糊汤。
他说他知道哥的人性。根来的爹是个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热心肠,见人有难就全力相救。
出家人说,我那天在棺材里只见到哥的头发和指甲的哭声,像一个悲戚的母亲。
啊。原来这就是慈悲相契。
我问他当我被盆里的鬼影吓傻时,他真的和鬼魂相通了吗?
日期:2014-12-15 12:01:29
他告诉我,神鬼和人间的天地隔着厚厚的铜墙铁壁不能相通。这铜墙铁壁的隔阂是人自己铸就的。他说,在蛮荒时代,人与神鬼之间是相通的,书上的许多记载不都是记之无据。
人与神鬼之间的隔离,起源于人类有了自己的时空观念。这个观念把时间用年、月、日、时、分、秒固定下来;把空间量化成斗、担、桶、立方米。而神鬼的时空观是变幻的。时间用劫、世、弹指、刹那表示,哪个都不能量化。比方说,人活到八十死了叫一世。刚出娘胎就夭亡了也叫一世。而空间呢,更是不可量化,神鬼的空间是世界。此世界非彼世界。佛门把须弥山称为世界,把无限的宇宙也成为世界,甚至把花草都成为世界,所以才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说法。
神鬼与人间的时空观不同。那里的时空忽长忽短,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忽真忽假,忽有忽无,瞬息万变地变幻无穷,凡人对此什么都定不住,所以便很难交往。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