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半山坚持说自己没有投靠日本人,一些志士因他而死,并不是他的本意。可是这种“曲线救国”的腔调,是无法打动人的,最终,他只好选择了自我了断。自杀前,他幽幽地说:“我错就错在,不该在这种世道出头,看来我们的祖先说得没错,晏营是福地,野林是屏障,只宜坚守,是不可以走出去的!”说完仰天大笑,笑得悲绝凄厉,一脸泪水。
随着佟半山倒下的,是卫营人的胆气,随着佟半山泪水一起风干的,是晏营人的心。从此人们愈加不敢轻易地逾越野林这道屏障、走向外面的世界。
说起来乡会,是一种有着共同信仰的民间组织,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主宰了晏营的命运,后来自然解散,成了一块薄薄的历史切片,立在了野林之中,就是那块硕大的石碑了。
晏营人不敢走出野林,又丢失了一直信仰着的图腾,便只剩下了这块代表乡会的石碑,或多或少地慰藉着他们虚弱和纠结的心。
石碑通体青灰色,正反两面分别刻着民国时期晏营仁人志士的名字和事迹,置身于一片方正的空场中央。因为林木的遮挡,石碑一直比较干净,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石碑附近的土壤,确切的说是刻着事迹那面附近的土壤,呈现出酷似地图的痕迹,那应该是孩子们用尿精心绘制出来的。
表面上看,野林是寂寞的,晏营人除了去林中砍拾枝桠做柴烧和偶尔在碑前祈福,平时不大深入。
从“地图”上来看,石碑倒不寂寞,而从那些“地图”所处的位置来看,孩子们对前辈们尚有些敬畏之心。
其实,那些事迹正是那些前辈们所为,对事迹一面撒尿,也就等于对着各位前辈撒尿。在成人世界里,类似这样的事情也有很多,比如,很多人认为自己对某些历史人物是尊重的,但同时又在践踏着那些历史人物的操守和理念。
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因为从记事开始,父母的言传身教,就一直在告诉我,什么叫做尊重。我不仅不会那样做,当我将思绪透过野林投向石碑的时候,我的心还会不由自主地庄重起来,因为,那上面刻着我祖父的名字。
想起祖父,我常常神往,我虽没见过他老人家,但自有记忆以来,他的名字却时常在我耳边响起,而当父亲为我讲述祖父的传奇故事时,我更是听得入神,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仿佛在瞬间长大了,骑着骏马,与须发飘飘的祖父一起在广袤的大地上驰骋。
父亲对祖父以及那时的几位前辈,都是极其敬仰的,还特意为他们谱过一首歌,尽管我不懂得歌词的意思,但每当父亲反复吟唱的时候,我还是会听得沉浸。
马驰过鹰飞过豪杰走过
血流过花开过寻常了传说
丰碑寂寞在曾经的镌刻
牧童与牛羊徜徉在山坡
可爱的亲爱的你要我说
我只有一首深沉的歌
深爱的热爱的我轻轻吟咏
传说在黄昏的风里曼舞婆娑
风吹过尘起落书生沉默
月西斜云明灭徘徊太多
幽林茂盛着如今的堕落
我心希冀在它远处的流波
逝去的将来的都在此刻
我唱起一首深沉的歌
此刻的相逢的不容错过
却只能如岁月般悠悠润泽
不是我不想说
嚣尘里少年几曾识干戈
一直在对你说
那黄昏风里的曼舞婆娑
俱往矣?
又来也
心灯总会点亮
摆渡自己的江河
那天,面对野林,我就这样在心里唱着……但唱着唱着,心中忽然涌起了悲伤,就像梦醒一样,我猛然想起,父亲已经不在了。
心中的歌声停止了,我的目光从野林慢慢移开,当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何处,朦胧中,只感到天在渐渐变暗……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野林边上的两座房子都亮起了灯光,它们分踞在道路的东西两侧,就像野林的两只眼睛。
日期:2012-12-05 21:40:19
(十一)
野林边上的这两座房子,在晏营人的心中都很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真算得上是野林的“两只眼睛”。
东边的房子是座破损了大半的庙宇,那庙本来在野林之外,面南背北,占地很大,到了清朝中期,才换到现在的地方,变成面北背南,并缩小了规模。不管是在野林之外,还是在野林之内,那都曾是晏营人的信仰所在,都曾是影州地界香火最旺盛的地方,到如今,却只有一个耳聋的庙祝,为空空的神龛燃上几缕青烟。
庙祝名叫一平,幼年父母双亡,自小跟随侍奉老庙祝空明,空明临终时告诉他可以离去,但他没有,多年间独守在这座没有神像的庙中。不知道他这是在等候着“八面尊神”的归来,还是尊神已经活在了他的心中。
一平有时比较冷漠。比如有人来抽签问卦,他通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将签语审视一番后,提笔写下几句似是而非的指点,便不再做任何理会。
有时,他又非常和善。比如当孩子们在庙前嬉戏时,他总是静静地看着,那时他的目光是温暖的,表情甚至是生动的。每当从山上采回野果,他总是舍不得吃掉,而是耐心地等候着孩子们的到来。
晏营人对庙祝的态度有些复杂,他们对他既有敬畏又有轻视,敬畏是因为他背后的尊神庙,轻视是因为那庙是空的。
其实,一平原本不聋,为人处事也很周全,空明在世之时,他身姿挺拔、性格活泼、为人平易,甚至是一些年轻女子暗恋的对象。可自打空明去世,他开始变得低沉,而龙七爷的到来,则令他彻底低落,并因压抑而导致了耳聋。
龙七爷就是西边那座房子的主人了,他曾孤身一人四海漂泊,1971年流浪到晏营。通过与他攀谈,人们发现他简直是一位学贯古今的通才,并且对于晏营乡会的事迹及野林的掌故如数家珍,一问才知道,他竟是大名鼎鼎的龙七爷。
龙七爷文武兼备,品格高尚,少年时就在热河一带参加抗日,并与我的祖父张云昭、老庙祝空明等乡会骨干有过交往,应该算是我祖父的晚辈,他还曾多次间接地帮晏营度过难关。因而,很多人就想把他挽留在晏营居住。
在我父亲张一凡的大力建议下,晏营人经过磋商,竟然超越了当时的阶级派系斗争,真的去对他竭力挽留,希望他能结束流浪生涯,也希望用他的福气、学识和智慧惠及晏营。
龙七爷起初婉拒,后来终于被人们的至诚打动,从此留了下来。但他执意远离村民居所而住在野林旁边,并时常捡些干柴、套些野兔给村人们,加之他名望大、学问大、多才多艺、爱说爱笑,所以在晏营很有人缘,后来人们便省去了他的姓氏,直接尊称为七爷了。
龙七爷给整个晏营带来了一片新鲜的风,但这风对于一平来说却是一片阴霾。那时很多人都能感到,一平对龙七爷怀有明显的敌意,而随着龙七爷这股新鲜的风不断扩大,一平便在一场大病后,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有聪明人分析,一平是老庙祝空明的继承人,属于“高人”之后,又是尊神庙的惟一守护者,对于尊神信仰的解释,有着独一无二的权威性,如今来了这样一位知天知地的人,自然让他那些知识捉襟见肘,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所以,他成了这个模样,完全是出于嫉妒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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