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最初的猜测会成为最终的判断,而最终的判断又往往成为不言而喻的共识。
十年之后,晏营人早已不再议论此事,他们只知道七爷很大气,一平很狭隘,即便有时能感到他两人之间的矛盾不是那么简单,可也无从深究。那时十岁的我,当然更不可能分析出其中的缘由,我只是恍惚地感到,七爷与一平叔的矛盾,似乎不是大气和小气的事,七爷当然是大气的,可从我的所听和所见来看,一平叔也不是小气的人啊。
天越发黑了,并有点阴天,三三两两的人群在场院上、在东西两边的台子上无聊地聊着,我因歌曲想到了父亲的去世,然后又想到我所爱戴的两位长辈的矛盾,心情有些低落,便准备收桩回家,但野林方向骤然响起的一阵琴声,留住了我的脚步,我知道那是七爷的琴声。
日期:2012-12-05 21:41:30
这个时候,人群纷纷向七爷的小屋前涌动,于是我也慢慢地跟着在后面,在我走到场院的中间时,七爷的“书场”已经开书了:
民国间民遭难连年征剿
小日本大部队占了关东
夺我田地拆我学堂教我说鬼话
着汉奸勤打探杀我英雄
影州城县长高元举
麒山镇贪官赵子庚
他翁婿狼狈为奸心肠毒辣
为鬼子做先锋有如蝗虫
气汹汹侦缉队荷枪实弹
吵嚷着寻宝藏要到晏营
晏营的众百姓被迫挖宝
砍野林刨树根遍地挖坑
只挖得哀声四起苍天落泪
刹那间平地里爬满蛇虫
汉奸们如鸟兽仓惶逃窜
乡亲们似洪水躲进山中
赵子庚独生子在家中无端毙命
从此后那翁婿再不敢欺压晏营
一段韵味十足、声情并茂的鼓词,唱到这里结束,七爷整了整衣襟,顺手掸去了落在膝盖上的一根白发,其举止自然随意,飘逸若仙。
“好!”有人高声喝彩,“不让那些败类受点罪,他们咋能知道咱晏营的厉害?!”
“嗯,大跃进那时不也是这样吗?还有文丨革丨那阵子,他们想砍掉林子,想打倒咱们,结果怎样,都灰溜溜地滚蛋了……”有人附和。
“对——”这时又有人慢条斯理地说,“谁也别进来,咱也不出去,咱就守着这福地————,咱守着这福地,也是守着整个影州的气脉呢。”
“不守也不行啊!佟青山走出去了,结果掉了脑袋;魏子豪走出去了,如今一点音信都没有,恐怕已经……,还有张一凡,自以为不一般,常年去内蒙古做生意,到头来……”话到这里,说话的人突然闭嘴,因为他看见了我远远地走来了。
我是在刚刚走过场院时,听完了这段鼓词的,平心而论,我不喜欢这样的老调重弹,而且那时的我对人们的表现也十分困惑,他们为什么要将这些旧事像倒粪一样不知疲倦地津津乐道呢。但我实在喜欢七爷的演唱,我的喜欢与内容无关,只与曲调有关,仿佛那曲调总能拨动我的某根心弦。
几年之后,我才有点明白。人们这样,只是以过去的辉煌,为如今的虚弱注入一丝并不真实的光;而七爷呢,在每次弹唱的时候,都要先弹唱诸如这样的内容,应该也是有些悲伤和无奈的吧。
“影不治晏,晏不离营”,据说这祖训有很长的历史了,与野林有关,产生的具体缘由已无从考证。但如人们议论的那样,任凭风云变幻,这句话一直被事实印证着,即便是在文丨革丨时代,外界也未能对晏营造成多大的冲击和破坏,而走出去的人,除我的祖父张云昭之外,都未能得到善终。因而,在那些时候,外界都争着与晏营结亲。
同是一块膏药,在天下缺医少药的时候,它是一剂良药,但在遍地都是膏药的时候,它就成了补丁。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天下太平,晏营的很多人因为不敢离开家乡去远方生活、因为可以偶然离开家乡去镇里和城里见识下五彩缤纷的世界、因为外界的人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到这里拜谒,而感到失落和压抑,平时大都比较蔫、比较呆滞。他们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过着非桃源的生活。
如果没有七爷这样一个“活宝”,真不敢想象他们的生活会单调到什么程度。因而当七爷琴声再次响起时,他们的眼睛又发出了亮光,屏神静听。
几大段鼓词之后,人群的反应更加热烈了,那几段的内容与晏营无关,但在他们看来却是有关的,他们觉得那些鼓词中风光、得意的人和事,晏营全都拥有,反之,鼓词中所有的不幸、不堪和失败,都是在晏营之外发生的。
人们这样陶醉着,七爷却有些唱累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屋休息。
这令意犹未尽的人们顿感空虚,留下已无曲可听,走开又无事可做,怎么办呢,干点什么呢?长大之后,我猜测,那时那地,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潜意识里都渴望着一种新的、可供围观的事情发生。
那天,可供围观的事情还真就发生了。当生产队长的儿子流着鼻血从林子里跑出来时,人们即刻将他围住,纷纷急切地问:“咋了,金豆?!”围拢的速度之快、圈子之圆,令人叹为观止。
日期:2012-12-07 18:01:14
(十二)
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初期,中国农村的乡镇机关叫人民公社,公社辖下的行政村叫做生产大队,生产大队辖下的自然村是生产小队,从级别上来说,生产大队的队长相当于今天的村长,生产小队的队长则是现在的村民组长。
从封建王朝到民主社会,从全国统一至今,晏营在编制上一直比较特殊,不够行政村的规模,却一直是行政村的级别,于是,晏营的村干部可以理直气壮地接受村长这个称呼,对比其他行政村和自然村,都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过去,晏营的生产队长是崔大军,改革开放之初,晏营的村长还是崔大军。但人们还是习惯叫他生产队长,因为他从青年时开始,对传宗接代的理想就非常执着,一直令老婆不断地生产,结果老婆为他连生了八个女儿后,这个叫“金豆”的儿子才来投胎。
在改革开放之初的农村,村长的政治地位固然不低,但在经济上并没有多大优势,那么,拥有九个孩子的崔大军的生活状况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当受到一些含沙射影的耻笑时,崔大军往往非常焦躁,那时他会带着儿子在村中遛上一圈,到了那些没有儿子的人家的门前,他通常要停下来,大声地对儿子训话。后来,他可能觉得这样做还不够力道,就绞尽脑汁,为这个珍宝一样的独苗取了个小名——金豆。这个名字,饱含了崔大军全部的人生理想,现在,这名字流着鼻血从野林跑出来,引发的后果必然非常严重,所以晏营人的围观较往常更为迅速。
金豆本来惊慌,现在被大家围拢,顿时来了精神,他抹了一把鼻子,看了看手上的鲜血,闭着眼睛扬起头,将嘴巴张得老大,向空中大嚎一声:“铃铛——,你死哪去了?!我要让人给打死了———”
铃铛是金豆的六姐,比金豆大五岁,那年十四,但长得如同十七八的,她自幼酷爱“自由搏击”,勇猛彪悍、下手狠毒,一般同龄的男孩子都不是她的对手。此刻,她正将一只偷吃她家菜的猪追打到场院的中间,因而清晰地听到了金豆这种招牌式的嚎叫,于是她果断地放弃了猪,向人群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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