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咬人的另一种情形，更是令人惊骇，每当有人与我们家人发生肢体碰撞乃至摩擦，无论何时何地，它都会冲上去将那人咬伤。它是那么懂事，却改不掉这种兽性，在因这样伤人而遭到主人责骂甚至责打时，它会满眼委屈地承受，待受责之后，又会将身躯再度骄傲地挺直。因而后来，人们与我家的人开玩笑都要保持距离。就如当晚柱子与铃铛对峙，如果我上前劝解，它会不顾事后受责的结果，斩钉截铁地将与主人有肢体碰撞的人咬伤，尽管那时它已经四岁了。

　　狗的四岁，大致相当于人的而立之年，按说应该成熟或世故一些了，但闪电性情如故，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意思。我想，它如此固执，可能也与我父亲的去世有关。
　　它没有人那么复杂，却拥有人所不及的某些悟性。它不像其它的狗那般迂腐，却不具备它们的某些聪明。它因通达主人的心意而温顺，也因坚持自己的判断而孤傲。它宏大的时候像狂风卷过原野，执拗的时候则像钢针钉进了木头。
　　这种矛盾的性格，使母亲和我对它既爱且怜，使晏营人对它既敬且恨。真不知道，人与狗哪个更纠结了。
　　但人毕竟是万物之灵，所以人会自大，并且善于自欺。
　　人们会想：闪电是一条狗，但闪电不是一般的狗，但，闪电毕竟只是一条狗而已。
　　这大概是人类普遍的“精英动物观”。动物中的精英尚且得到如此评价，更不用说动物中的“平民”了，尤其是猪这样的“平民”，人们努力丰满着它们生命的轨迹，只是为了烹饪它们生命的纤维。
　　黎明时分，我起来站桩，远处忽然传来凄厉的叫声，闪电霍地站起，它似乎也感到了诡异，因为现在并不是杀猪的季节。

　　那时，夏末秋初的晏营，飘摇着一丝过年时才有的血腥气息。
　　日期：2012-12-09 16:37:26
　　（十三）
　　猪是文彬家的，送猪上路的是柱子。
　　一些起得早的人，闻声来到了文家门前，那时他们看到，文彬的爸爸——白皙羸弱的文斯礼，望着被十岁的柱子杀死的猪，愣了好大一会，嘴唇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应该是首次杀猪即获得成功，令柱子感到了激动和欣喜，他的脸有点红，眼里放射着兴奋的光。
　　看着死去的猪，文彬妈眼中泛起了泪花，转过身去，埋怨文斯礼：“唉，你这个人啊……”
　　文斯礼苦笑一下，说：“得杀。”
　　得杀，就是应该杀的意思，甚至还有非杀不可的意思。在这闷热的夏末季节，为什么对只一百斤的小猪非杀不可呢？看看文彬右边也已经肿起来的脸，就不难得到答案。
　　昨夜野林边大乱，没用太长时间，整个晏营人就都知道了，幸好生产队长在镇里喝多了酒，睡得像死狗一样，不然当晚事情就会闹大。

　　文彬当晚一到家，脸上便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而且是一直平安的右脸。
　　“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后果！”文斯礼嘶哑地低吼。
　　然后，眼冒金星的文彬，在哽咽中，遵照父训去照镜子，他发现镜子中的自己果然胖了许多，并且左右脸胖得十分对称。
　　看着委屈的儿子，文斯礼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咱们家过去是地主啊，咱的祖宗不在那碑上，人家去尿，那就尿吧，关咱家啥事？！你替别人家的祖宗操什么心！打你，是让你记住这个教训。”说完，起身去找刘殿臣。

　　刘殿臣是柱子的父亲，长得像铁塔一样，他是晏营惟一的屠夫。
　　文斯礼找刘殿臣的第一层意思，不是请他杀猪，而是一起商量下明天怎么向生产队长道歉。
　　刘殿臣清楚了文斯礼的来意后，差点破口大骂：“小孩子打架，也犯得着这样？我是不去，要去你去吧！”他觉得人活到文斯礼这个份上，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文斯礼万分怅然，哀叹了一阵，说：“那……那你明天帮我杀猪吧。”
　　刘殿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问：“杀猪——？离过年还早着呢，你杀的什么猪？你那猪才多大！你……”说到这里，看着文斯礼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文斯礼这是要用猪肉给生产队长赔罪，不禁呆愣了好一阵子，叹息说：“斯礼啊，你自己去杀吧，我要睡觉了……”
　　文斯礼无比沮丧地走出了刘殿臣的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厚实洪亮的童声：“叔啊，我帮你杀吧！”
　　文斯礼回头，见是柱子，他苦笑着摇摇头，叹息一声继续向前慢慢地走。
　　文斯礼的懦弱和谨小慎微是出了名的，现在因为自己的孩子而得罪了生产队长，自然惶恐不安。他的心理不难猜测，他是担心这件事情处理不好的话，倘若明年开始划分责任田，生产队长会把最不堪的那几亩地赐给他；而且现在，村上的老会计即将退休，他头脑聪明，又识文断字，是最佳的会计候选人。
　　“必须得杀啊，没人杀我自己杀，杀，杀了它……”当晚，还有人听到，文斯礼在走到自家门前时，仰望着夜空如是说。
　　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因为孩子打架而在夏末季节杀只并不成熟的猪赔罪，不论在哪个乡村、不论面对的是何种人物、不论因为何种目的，都是极其罕见的事情。但这个大手笔，恰恰出自心小如米的文斯礼。
　　第二天天还没亮，文斯礼就叫醒了比他还要窝囊的妻子和与他一样懦弱的儿子，去猪圈捆猪，结果一家三口忙活得满头大汗，也没能将猪搞定。这时，柱子来了。

　　柱子来了，柱子真的来了。
　　文斯礼起初有些迟疑，但当在柱子的帮助下，很快就将猪捆好，他才确信“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当柱子将猪杀死，他则被彻底震撼，以致于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更多的晏营人听到了猪的嚎叫，他们或远或近地观望着，却都不说话，只像看待外星人那样，看着文斯礼和柱子这两个匪夷所思的“人间极品”。
　　日期：2012-12-09 16:42:00
　　据说，猪的嚎叫声也惊动了刘殿臣，当确定了这种嚎叫是猪临死之前特有的嚎叫时，他拉开了电灯，发现柱子不在屋里。
　　“小兔崽子，他还真去杀了！”刘殿臣气恼地骂了一句，然后继续倾听，在黎明的晏营重新归于寂静时，他不禁又笑了，“还真让这小兔崽子给杀成了！”
　　但当他想到了文斯礼杀猪的缘由时，心中又不免郁闷起来。
　　在刘殿臣看来，孩子间打架不仅是极其正常的事，有时甚至是必要的。一年中，柱子会打很多次架，刘殿臣从不问及打架的缘由，他只问结果。如果柱子赢了，他会尽量抑制住喜悦，假意骂柱子几句；如果柱子输了，他会陷入半分钟左右的沉默，然后讲自己当年打架的光辉事迹。当然了，在柱子将别人打得较重时，他也会遵从乡村的惯例，同意老婆煮些鸡蛋给被打的人家送去。因而昨晚，当他知道柱子打了金豆这件事后，并没有在意。可之后文斯礼来到，提出两人一起带着礼物给生产队长赔罪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再之后，文斯礼请他帮忙杀猪，他被震得差点从炕上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