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情形,让当时十岁的我完全感觉不到是在夏天的正午,我怎么也想不通,耍笑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他们于心何忍呢?我上前拉她离开,可她不听,她觉得“辩论”还没有结束,不能轻易认输。我有些焦躁,甚至有些愤怒,不是对她,是对讥讽她的那些人。这大概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对某些村人产生愤怒。
这时母亲来了,让我的愤怒得到了缓冲。母亲站在门口,对着场院高喊:“霜菊,你来一下,《语录》上有个地方我看不太懂!”
这话真奏效,李霜菊听到后,立即停止了辩论,但没有挪动脚步,只转过头,高声问母亲:“你说吧,我这就给你解答,是哪一页的?!”
母亲苦笑了一下,又说:“不光是《语录》,还有《选集》上的,你来家里给我解答吧!”
“哦,是这样,那得去家里了。”李霜菊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自语,然后对那些讥讽她的人说,“看见了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要求进步的人的!再看看你们自己,除了捡便宜卖乖、白吃人家的猪肉,还知道啥?”说完,拉起我,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场院。
我们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嘘声,并夹杂着一些讥笑和谩骂,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在把她送进院子之后,我重新折回了场院,坐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看着那些出言不逊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瞟了我一眼后,便装作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吃肉了,另一些人则似乎有些局促。而一些没有参与“辩论”的人,神情也有些不够自然,尤其是田园,脸已经涨得通红。我知道,这种场合,她早就待不下去了,现在听李霜菊这样说,她很想跟着离开,但因父亲田富贵在场,只好继续忍耐下去。
在晏营的孩子里,田园的漂亮和可爱是出众的,以致与田富贵不睦的人们也喜欢她。金豆自然也不例外,此时他看到田园有些发呆,便不失时机地凑上前来,将满满的一碗肉递给她。田园一怔,连忙推辞,可金豆非常执着,仍旧把肉递过来,于是田园又躲……这样一退一进、愈退愈进、穷追不舍、如影随形,两个人便围着煮肉的大锅转起了圈。
人们看得有趣,纷纷笑起来,正笑着,两人你推我让之时,肉碗落在了地上,“啪”地摔成几瓣。田园和金豆吓得发愣,人们也即刻愣住,场面登时寂静。
生产队长的脸忽红忽白,颜色不定,他狠狠地瞪了金豆一眼,沉声说:“有肉不吃,贱命!”说完,瞟了田园和田富贵一眼,对铃铛说,“去,收拾起来!洗不干净的话,拿回家去喂狗。”铃铛答应一声,拎起块帆布一顿席卷,瞬间将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田富贵听出了生产队长是在指桑骂槐,可他没有办法直接反驳,只好阴沉着脸训斥田园:“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要是过去,得吊起来打!知道不?吊、起、来、打——”
田园感到委屈,泪珠在眼中滚动,扭身向场院外跑去。当快要跑出场院时,闪电迎了上来,对她摇头摆尾,极为亲近。田园抚摸着闪电的头,略微犹豫了一下,便朝我家走去,闪电则忽前忽后地跳跃着,与她一起进了院子。这令场院上的人看得眼热,田富贵虽不太愿意田园去我家,可面对生产队长和金豆,又不免因此而得意,他瞥了生产队长一眼,端起酒碗“吱”地喝了一口,神情非常傲慢。
生产队长脸色铁青,因为在文丨革丨时,他是晏营中惟一被吊起来打的人,而下令把他吊起的人虽然是耗子,但田富贵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嘭”地将酒碗顿在桌子上,冷冷地说:“让人吊起来打,受罪是一时的,把人吊起来打,报应的是一辈子。耗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十来年了吧?!”
这话一出口,田富贵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他慌乱地扫了众人一眼,咽了口唾沫,努力将身子坐直,尽量让自己保持从容的姿态,但不再搭腔了。人们都看得清楚,田富贵此时心里是恐惧的,他们回想起文丨革丨时候的一些事情,为生产队长的话感到痛快,但他们都不说话,很多人只在心中暗骂:“报应,真是报应。看你田富贵以后还敢不敢再得瑟?!”当然了,也有一部分人,文丨革丨时与耗子、田富贵是同伙,此时他们显得异常老实,其中少数几个心理素质强的,还显出了一脸无辜,对生产队长郑重地点头,表示对他的话非常认同。
“都别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再说了,报应不报应的事儿,那个谁也说不准……,喝酒喝酒,喝酒吧!”这时,一直沉默的刘殿臣,瓮声瓮气地说。
生产队长冷冷地瞥了刘殿臣一眼,口气尽量平淡地说:“还是有报应的,不信不行啊……”
此刻,刘殿臣已经喝了七八两白酒,眼睛发红,听了生产队长的话,一阵冷笑:“报应?你们说,张一凡做过啥坏事吗,没有吧?还做过不少好事呢!去年不也说走了就走了吗?才四十啊,比我还小两岁……”
“殿臣……”文斯礼看了我一眼,急忙用胳膊捅了刘殿臣一下。刘殿臣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连忙闭口了。
人群再次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我的心霎时酸痛起来。
“咳,谁说死的早就一定是命运不好呢?”这时,七爷放下了酒碗和筷子,站起身,扔下了这句话,穿过人群,离席而去了。
七爷的这句话以及他的表现,令人们感到迷茫,他们纷纷摇头:“人短命还能是好事了?看来七爷是喝多了。”
然而,七爷的话却令我的悲伤得到了转移,我仔细揣摩着这句话,仿佛觉得有理,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却又一时难以知道。
望着七爷的背影,我还看到了人群之外的文彬,他没有吃肉,两眼失神,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后来,他对我说,那时他突然产生了离开晏营的想法,他说,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这样一幅未来的场景,他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晏营的人,更没有人知道他是文斯礼的儿子,那里的人只知道他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对他非常爱护,那些与他一般大的孩子都喜欢与他一起玩耍,他们一起在蔚蓝的天空下、在碧绿的原野上、在清澈的小溪边,捉鸟、捉蚂蚱、捉鱼、放风筝……,大家都是那么友好、和善、快乐,没有讥笑和谩骂,没有欺辱和殴打,不需要忍气吞声的活着……
日期:2012-12-16 17:32:22
(十六)
“咦,酒呢……斯礼啊,没酒了怎地?!”田富贵干燥的声音,把我的视线从文彬那里拉了回来。
在座的很多人对田富贵露出了鄙夷之色,但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文斯礼。我想,他们虽然觉得田富贵无耻,但内心里还是很希望文斯礼继续上酒的吧,因为经年不遇的一次会餐,怎么也得吃足喝足才行。
文斯礼这时也有了醉意,他站起身,豪气干云地说:“怎么能没酒呢!上午文彬他妈在后山李家作坊买回七十斤呢……”说着,朦胧着醉眼,寻找了半天,才看到人群外的文彬,他霎时把眼睛瞪圆,“还(他妈)傻站着,还不回家拿酒去!”说完,重重地坐在凳子上,摇头叹息,“和他妈一样,忒傻、忒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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