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院上早已吃饱、正在玩耍的孩子们，发出了一阵哄笑，尤其是金豆，笑得格外大声。
　　“你跟孩子耍啥威风啊……”刘殿臣不满地说，然后，吱地一声将碗中的残酒喝干。
　　文彬的脸变得惨白，差点落泪，他呆愣了片刻，向家里快步走去，那种异乎寻常的快，让人心头酸楚。
　　文彬后来对我说，先前他想的是，如果离家远走，就永远不再回来，但在父亲训斥他、引起人们的哄笑后，他想，将来离家之后，一定要回来，而且要风风光光地回来，到了那个时候，任谁也不敢再欺负自己和家人，就算自己在风光之后即刻死去，也算活得值了。
　　这个想法一经确定，他似乎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很快就抱着盛满十斤酒的大塑料桶回到了场院，可当他再次面对人们那渴望的、甚至贪婪的目光时，他才意识到，离家远走也好，离家远走之后风光地回来也好，那都是将来的事情，距离现在还非常遥远。
　　这样想着，他不免沮丧，动作就有些迟缓，文斯礼这次没说什么，金豆却大喊起来：“又傻了啊你？还不去倒酒！”说完，仍然觉得不大过瘾，又对身边的孩子们，小声学着文斯礼的口气说，“忒傻，忒迟钝……”于是，孩子们又是一阵哄笑。

　　文彬说，就在那一刻，他萌生了打人乃至杀人的想法。
　　然而想法总归是想法，那不够现实，而且在当时也是无法实现的。那么，他的心里马上有了一个更为具体的目标，就是他将来必须要让金豆、铃铛、生产队长乃至更多的人，跪在自己的脚下。
　　当时，他这样盘算着，却将酒桶尽量轻地放在了父亲所在的桌上，然后如履薄冰地转身，小心翼翼地站在了一旁。
　　在晏营，别说是真正的离家远走，就是产生离家远走的想法的人，也是极为罕见的。不论大人还是孩子、不论处于何种境地，他们的梦想里似乎压根就没有“离开”这两个字，哪怕是在真正进入梦乡时都未必能够梦到。因而喝酒吃肉的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软弱不堪的文彬，是怀揣着那样的想法为他们服务的，他们只知道，参加这种会餐，无异于过年，而且不用花费自己一分钱。

　　但如果以此认为晏营人没有任何梦想，也是不客观的，只能说，对比着其他地方的人，在改革开放的初期，他们的梦想有些另类罢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至少有两个梦想，其一是渴望着周边村镇乃至影州城的人，能如过去那样把晏营当作“圣地”，到这里拜谒，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八面尊神”像的失而复得以及尊神信仰的重建；其二是渴望爆发如“文丨革丨”那样的运动，从而让外人认识到晏营独特的价值、对晏营重新刮目相看，那个时候，他们得天独厚的自豪感会暴涨数倍，使他们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幸福和安全的人。

　　只是，那时那地的晏营人，也都隐隐地认识到，这两个梦想变成现实的可能性极其微小，所以他们才常去七爷那里听书，获得一种自欺的满足。
　　日期：2012-12-16 17:35:38
　　下午两点多，会餐终于结束，场院上的狼藉留给了妇女们收拾，酒足饭饱的人们陆续去了七爷那里。
　　七爷是中途离席的，一些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忧伤，一些人觉察到了他的忧伤。察觉到他的忧伤的一些人，可能是这样想的，他的忧伤只是他的忧伤而已，他总不能因为自己的忧伤而不顾村人的文艺需求保持沉默吧？于是也随着人流涌到了七爷的门前。我本不想去，文彬自然也没有兴致去，但柱子看到金豆在七爷门前，对我们指手画脚，便执意拉着我们两个去听，我们只好与他一起过去，在距离人群稍远的地方，边玩弹杏核的游戏，边听七爷说书唱曲，而这时金豆也就不再敢对我们做出什么讥讽的表情和动作了。

　　是时，七爷的神态倒很安然，照例唱了几段鼓词，然后还就人们提出的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即石碑和尊神的关系问题，破天荒的多说了几句。

　　“其实功德碑的力量，本来不应该比尊神小，可是……”七爷叹息着说。
　　“哦？真是这样啊！可是怎样呢？”人们纷纷问道。
　　七爷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淡淡地说：“只因为那功德碑上少了一个名字。”
　　“少了个名字？谁的，谁的名字？！”人们惊诧地问。
　　七爷摇摇头：“这个……还不好说，我还没看透彻……”
　　人们听了，感到有些泄气，不过仍然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毕竟这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谈资，而且很多人觉得，七爷是知天知地、精于卜算的人，他的话应该是没错的。
　　“哦……，咳……，那是谁呢？七爷你可得快点推算啊……”
　　“是啊是啊，七爷快点算……，我猜啊，肯定是咱们晏营的一个大户人家！”
　　“不一定吧，那石碑上的人，可不光是咱们晏营的啊……”

　　人们这样议论着，突然“嘭——啪”两声，一个爆竹在天空炸开，将他们惊得一颤。
　　放爆竹的是庙祝一凡，他站在庙前，向茅屋这边扫了一眼，便转身进庙去了。
　　有人骂道：“这个死聋子！不年不节的，放这个干吗！”人们纷纷附和，说是啊是啊，这人是越来越怪了。
　　七爷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峻。
　　文彬也没有说话，自打七爷说出石碑上少了一个人名后，他就有些失神，以致爆竹声都没能惊动他。我想，他应该是沉浸在了猜测中，他可能在猜测，碑上少了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的爷爷呢，他的祖辈过去可是晏营的大户啊。

　　“忒傻，忒迟钝。嘻嘻……”这时金豆发现文彬发呆，又模仿起了文斯礼的语气，孩子们哗地大笑起来。
　　柱子的眉毛唰地立起，但这次他并没有冲动地动手，可能是因为这一天的耳闻目睹，使他明白了文斯礼为什么要杀猪，也使他对自己自告奋勇地帮忙杀猪这种行为，有了些不甚清晰的反思。
　　七爷瞟了金豆一眼，沉声说：“吃喝了大半天，大伙都累了吧，都回吧。我得睡会儿，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啊……”说着，开始起身收拾家伙……
　　生产队长狠狠地瞪了金豆一眼，就着七爷的话头，对人们说：“都回家吧，散了散了！”人们这才极不情愿地慢慢散去了。
　　爆竹的响声没能令文彬震动，金豆的讥讽，却让他从神游中醒来。
　　看到他眼中的怒火由热变冷，以及他反复攥紧的拳头，我的心里一动，突然产生了一个有些离谱的想法。
　　日期：2012-12-18 11:43:04

　　（十七）
　　既然是离谱的想法，当时肯定不能说出来了，我和柱子又安慰了文彬一会儿，直到他的情绪相对平复下来，我们才各自回家。
　　回家后，我发现李霜菊在帮母亲绣门帘，她被母亲喊到屋里时就清醒了，知道母亲是在替她解围，所以并没有谈《毛选》的问题，而是一直帮母亲做活。田园则一边帮着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边听她们聊家常。
　　我暗暗叹息，姑姑不疯癫的时候，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继而我又想，姑姑疯癫的时候，好像也不混乱，只不过她说的那些话，是一般人不敢说的。那么，她这到底算不算是个精神病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