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的两只眼睛开始骨碌碌地转，眼神里有了表情。先是透出一股惊恐，慢慢就变成了一股恼怒。两道乌黑的眉毛皱了起来，正了正脸，不耐烦地说：“不收，闪开。”
　　原来这门卫凶得很，对我嚎了一句，就不望我了，两手撑在桌子上在回味他的梦。
　　我在门卫面前怔了大半天，一时不知道是走还是继续求他让我进去找找学校的负责人。情急中我摸出了兜里的大半包烟来，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门卫正在打哈欠，那张粗大的嘴巴缓缓地张开，再张开，然后啊地一声喷出一口白气。见我递烟过去，他一把就接了。我又赶忙递火，一边给他点烟一边讨好地说：“您为学校的保卫工作一夜没睡，真叫辛苦哩。”门卫吐出一口烟，神志更加清醒了。对我说：“有嘛子办法呢，还不是为了几个工资？”听门卫的口音，仿佛是我们西南方向的人，我们的家乡土话中也常说“嘛子办法呢”这样的话。

　　我一问，这门卫果然是我们西南人，就隔壁的二榔头镇的，还是同一个县。我眼里立即放出光来，他的眼里也全是光，亮晶晶的。

　　我俩各抽一支烟，我就在门卫室门口蹴了下来。
　　“你叫啥？”
　　“俺叫刘傻娃，你呢？”
　　“俺叫张大根。”

　　“啥岁数了？”
　　“三十五了哩，你呢？”
　　“也三十三了。”
　　“哦，老婆孩子呢？”
　　“都在家。”
　　“出来多少年了？”
　　“三年多了。”
　　“咋不把老婆孩子带出来？”
　　“唉，家里还有几分田哩，老娘岁数也大了，总得要个人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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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2012-09-08 07:25:13
　　抽烟，门卫室的门前烟雾一片。抽完一支，我又给刘傻娃塞了一支。扭头望着刘傻娃：“我是没办法哩，家里的老娘才刚刚入土，七岁的儿子没处搁，就带进城里来了，在家才上了一年级，总不成就跟着我拾一辈子的破烂哩。”刘傻娃赶忙说：“我给你去找找我们主任，一般情况下咱农村来的娃娃学校一概不收哩，我就说是我的侄儿来了，看成不成，你明儿来一趟，不管成不成我都给你个准信儿。”

　　我心底里喜得嘎蹦叫，恨不得抱住刘傻娃亲一口，对刘傻娃说：“我那里还有个老乡和我一起拾破烂，我明儿带他一起来，你下了班就去我们那儿认个门，我还带了些家乡酒来，咱兄弟仨好好喝几盅。”
　　刘傻娃听得有酒喝，激动得站了起来，我也就站了起来。刘傻娃说：“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我想法子也得让你娃上个学。”
　　和刘傻娃一分手，我高兴得一路唱山歌，把在家时会唱的山歌一股脑儿全唱了一遍。惹得过路的几个城里人悄悄地犯嘀咕：“都说拾破烂的人苦巴，看那样子，快活得象神仙哩。”
　　到了家，我把明辉小学的保安是咱同一个县的老乡的消息告诉了满金，满金又把这消息告诉了三毛和秋娥。三毛和秋娥都来了我店里。我对满金说：“我答应明儿和三毛去接刘傻娃来店里吃饭哩，咱可得好好招待他。”满金说：“咱从家里带来的酒还有哩，我多买些菜回来，好好整一桌子。秋娥你可得来给我帮忙炒菜。”秋娥说：“好哩。”

　　可第二日我和三毛去接刘傻娃，刘傻娃却哭丧着脸。接了我递过去的烟，直骂明辉小学主任的娘。我赶忙问：“咋啦？领导没答应？”刘傻娃说：“咱想简单了，城里人只把咱当狗，我一说我侄儿想进学校上学，招生办的陈主任就黑脸。我说‘咱一样给你交学费，咋不能上哩？’陈主任说：‘这不是交不交学费的事，是两个世界不同的事哩，农村娃娃要随随便便就能进城里上学，那还分个农村和城市干啥？’”

　　日期：2012-09-08 11:00:43
　　我一听刘傻娃的话，心就凉了大半截。三毛也递给刘傻娃一支烟，对刘傻娃说：“城里人咋能这样说话？那你有没有问他，你也是农村人，为什么叫你来给他们当保安呢？为什么不叫他们城里人自己当？城里那么多楼房为什么不叫他们自己盖？都叫咱农村人盖？咹？”刘傻娃说：“理是这么个理哩，我这就辞职不干呀！”我忙对刘傻娃说：“那怎么成？你得继续干下去，走吧，上我那儿喝两杯去，咱慢慢想办法。”

　　刘傻娃脱了他身上的那套保安皮，相跟着我和三毛一起来到了我的店子里。
　　店子里满金和秋娥在摘菜，我儿子张小牛还是在玩他手里的那只玩具车。见我们三个人走了来，满金和秋娥就赶忙进屋搬凳子，小牛瞪着眼望着刘傻娃。
　　刘傻娃在秋娥递过来的凳子上坐了，望着秋娥说：“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咱一个地方的老乡。”秋娥说：“你是咱一个县的？哪个镇里的？”刘傻娃说：“可不是？我是二榔头镇的哩？就你们牛沟镇的隔壁。”
　　满金端来一杯茶，弯腰递到刘傻娃手里，说：“幸亏遇到咱一个地方的老乡，就靠你给咱儿子帮帮忙哩！”满金说着就把跪在地上的小牛拉起来，要小牛喊叔叔。
　　刘傻娃接了水刚喝一口，望着我的儿子对满金说：“这事儿我没能耐帮你们，昨儿对主任说了，死不答应，还弹嫌我多事。”

　　满金一听刘傻娃的话，脸就立即蔫巴了，我赶忙说：“说一次当然不会答应，有傻娃在里面做保卫工作，咱再多磨磨，会成功的。”
　　秋娥又开始摘菜，一边摘一边听我们说话，满金进屋开始做饭了。
　　我的破烂店平日只能勉强容下我一家三口人进出，人一多就没地方站脚了。我就把捡来的一张四方桌子摆在门面前的过道上，一伙子人在过道上围着就吃了起来。
　　刘傻娃见到我媳妇和秋娥炒的一大桌子菜，嘴角里丝丝响，兴许也是很久没见到油腥了。我把从家乡带来的玉米酒打开，一股酒香立即扑进我们的鼻子里。斟了三碗，我端起一碗在刘傻娃和三毛的跟前晃，说：“咱在城里遇老乡，喜庆事儿哩，干。”
　　三个人咕嘟咕嘟就干了一碗。我又把三只空碗斟满了。
　　日期：2012-09-08 15:57:22
　　酒喝到天黑，三个人喝得面红脖子粗，从街巷边过路的城里人见我们用大海碗这样喝酒，都直朝我们这边望，走过去了还回过头瞅两眼。可酒能发性，几大碗酒入了肚，刘傻娃就成了个活关公，嘴里嚷着非得给学校的陈主任一点颜色看看。

　　我和三毛就拿眼朝刘傻娃的脸上盯，刘傻娃说：“我怕个啥？来城里人一条卵一根，给他一下子咱就走。”
　　我和三毛就劝刘傻娃：“咱一个平头老百姓，胳臂哪能扭得过大腿？甭说这话了，能给我帮这个忙就帮，帮不了咱就认了这个命，再想别的办法。”
　　刘傻娃的喉咙里咕咕叫，叫了一阵就打出一个嗝。满脸都是红的，就连眼球里都布满了血丝。他两眼盯住桌上的酒，盯了大半天不说话。三毛说：“傻娃，喝够了没？够了咱就吃饭。”刘傻娃说：“今日咱高兴，可我想想没能给咱老乡帮上这个忙又败兴，心里总不舒畅。大根在城里也不识得几个人，好不容易碰上我这个老乡在学校当保安，算把我当个救星了，我却……”刘傻娃人实诚，我能理解他的心，我哪能怪他呢？他也就是一个保安，学校的领导能把保安当碗菜？我伸手握了握刘傻娃的肩，表示理解他心里的那份情，刘傻娃鼻子一咝啦，居然呜咽着落了几颗泪。手在脸上擦几把，呜呜着说：“这他妈的社会我早就看不下去了，穷人越过越穷，富人他妈的越过越富，政府只顾自己捞钱，年年出花样掩护自己，谁真正管过咱老百姓？这天下永远他妈的是咱老百姓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