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这是医院，你以为是公园啊。
　　人的表情真奇怪，好像是穿在脸上的衣服，不同场合着装还不同。当领导当惯了，就是同一件衣服穿的时间太长了，表情就长在脸上，脱不下来了。
　　梅小寒东张西望正在找办住院手续的地方，看了她一眼，没理她。
　　也有不自觉脱掉衣服的时候，就是他们放松或者大意的时候，相当于老虎打盹，一不小心就露出真面目了。
　　你在说什么？梅小寒停下来问她。
　　我在说表叔啊。那天他一笑，很天真的表情。真的很天真。
　　梅小寒转脸走开。

　　伊梨追上去，拽住梅小寒，继续说，一个老男人，一个枯燥的老男人，长了一副领导脸，到了如此年纪，还能有如此天真的笑，她摇摇梅小寒的胳膊，说，真的很可爱很动人咧！
　　梅小寒甩开她的胳膊，说，滚！
　　算起来这是伊梨第二次住院了。第一次是因为青春性神经晕厥，这一次是因为痔疮。从病名上看，她都觉得自己老了，人生从风轻云淡的青葱岁月进入黑暗模糊的平庸期和丑陋期。当年她躺在病床上，双眼看着窗外，满脑子都是关于爱情的迷幻和忧伤，而这次，耳边充斥着邻床老太太关于大便和血栓的种种描述，她的喋喋不休和与她交流的欲望几乎令她崩溃。很多时候，她佯装看书，可是老太太跟没看见似的，一会儿递个苹果一会儿给瓶酸奶，一会儿让她翻译进口药的说明书，一会儿讲她从前住在学院时的点点滴滴。总之，一旦她的话匣子打开——伊梨真切地感到她脑子里一定有这么个玩艺儿存在——她的嘴里就能源源不断地流出话语，绵绵不绝，没有穷尽。

　　是的，老太太从前就住在伊梨现在所在的学校。大概十几年前，老头子退休后，才搬去了干休所。当老太太得伊梨在那个学校读研究生后，觉得无比亲切，一个劲地问学校的这个那个，还有她的生活和学习。她似乎对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子颇有好感，她女儿来看她的时候，她对着女儿把伊梨好一顿夸奖，弄得伊梨很不好意思。
　　老太太的女儿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看也不看伊梨一眼，只顾检查老太太的床头、抽屉。她似乎是个明快果断的人，来了不到十分钟，就和医生护士沟通好了，回来一二三四地对老太太下达指示，又对陪同的小保姆叮嘱一些注意事项。等忙完了这一切，她坐下来，给老太太剥香蕉，老太太不满意她刚才的强硬语气，说不吃。她也不生气，自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四处看看，看到伊梨时停了几秒，说，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在读研究生？几年级了？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基本是她在对伊梨进行调查询问，伊梨差不多把户口又报了一遍，籍贯、年龄、出生地、在哪儿上的小学中学大学、有没有男朋友等等。伊梨想，这母女俩都是警察出身吧？虽然她不愿意回答这些私人问题，但她们直接问上来，自己却不知如何回避，真是恼火。
　　老太太大概觉得被冷落了，插话说，你别一个劲地问这问那，自己吃也不知道给别人吃。
　　女儿拿一个香蕉递给伊梨，伊梨忙说不要不要，谢谢。
　　女儿冲她母亲晃晃香蕉，说，人家不吃，瞎操心。你就是喜欢瞎操心。少说话，多养神，说了多少遍也不听。

　　你看看她，说的哪句话中听？老太太对伊梨说，成天风风火火的，一点温柔都没有。
　　女儿不在乎地说，我不温柔那也是你生的，谁叫你把我生得不温柔？你儿子温柔，你倒是让他伺候你呀。
　　老太太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就明天。人家说了，一下飞机就来看你。
　　老太太的表情这才松驰下来，对保姆说，你明天熬点莲子粥带来，下飞机吃这个好。

　　女儿——老太太叫她湘湘——对伊梨说，没办法，偏心眼，我成天守着她，她还不满意，儿子几百年不理她，偶而看她一眼，她就高兴得跟中奖似的。
　　伊梨也笑了。
　　第二天伊梨从手术室推回来的时候，病房里多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想来应该是老太太的儿子。由于又疼又羞，她只回答了老太太一句“回来了？”就侧身躺下。老太太跟儿子有说不完的话，儿子多半安静地听着，偶而简单地答那么一两句，声音也是低的。
　　这声音好听，而且，似乎有点耳熟。
　　午饭来了，护士把饭送到伊梨床头，伊梨也不起来吃。痔疮两个字山一样压在她的头上。一个痔疮手术女病人要面对一位有气质的年轻男性——只一眼，她就能感觉到这就是那种有魅力的男人——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所以，老太太一遍一遍提醒她吃饭，她都说不饿，不想吃。其实她肚子早饿了，可是她得忍着，心里盼着这男子赶紧离开。
　　可是这男子非但没离开，反而端着一只小碗走过来。他把碗放在伊梨床头，轻声说，吃点粥吧，温度刚好。要不要我扶你起来？

　　伊梨僵直了三分钟，转过头来，惊呆了。
　　小柯冲她笑笑，说，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遇到。
　　日期：2014-02-23 14:50:00
　　60　明明是命运不甘心。树欲静而风不止。

　　是的，他们又一次遇到！命运是不是在跟他们开玩笑呢？失散，相遇，再失散，再相遇。如果命运不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有点什么故事，又为何要这么安排，为何要设计这样一些看起来类似于悲欢离合的桥段，在两个人之间起起落落、沉沉浮浮呢？
　　每次在她接受事实并逐渐消化的时候，那个意外相遇就出现了。是不是那个意外就在某处等着，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反正到了那一刻，它一定要出现。如果不是看到征文启事，如果不是兴起写了那篇论文，如果不是需要激光打印，如果不是碰到尹辰，如果不是要逃避参加那个会议，如果……如果她即使住院也不住在痔瘘科，甚至住痔瘘科也不住这间病房……有多少个如果啊，只要其中一个成立，他们就不会相遇！

　　不是她不甘心，明明是命运不甘心。
　　命运真的不甘心。命运不仅安排二人重逢，而且还安排一些强效粘合剂出场。很快，小柯的母亲和姐姐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就算他们两人想平静面对淡然处之，那也不成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直以来，小柯就是她们的心病。小的时候自闭，大一点叛逆，再大一点离家出走，要不是他父亲离世前的召唤，不知他还要在外面漂到什么时候。现在是把他扣留在家了，可也不知他的魂魄系在哪里。他工作的时候倒让人心安——据说他是在做一些策划，展览、剧本、晚会等等，深更半夜和一帮人神侃，通宵达旦写写画画，然后消失几天，不知飞到哪里。怕的是他歇下来，他太安静，可以一个星期足不出门，有时看看书，翻翻画报，听听音乐，但更多的时候则是一杯茶一支烟坐一下午。一个近中年的单身男人，一个人不言不语地枯坐，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好事。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圈子，或者就是在这个院子，与他同龄的人大多数都在军队或地方政府，这么多年经营下来，至少也是个中层领导了，还有一些开公司做老板、做大学教授，最不济也是个公司白领，不说功成名就，至少成家立业步入正轨吧。一到节假日，院子里车出车进，儿子们携妻将雏回家探亲，男人器宇轩昂，女人大方得体，孩子活蹦乱跳，老一辈的哪个不喜笑颜开？老太太看得好不眼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