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苦逼文艺男的成佛之路:细读王维及其时代》
第6节作者:
王二小仙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间,更闻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陶渊明的桃源,远离战乱纷扰,是专制权力的巨型魔掌覆压不到的地方。
这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里的男女“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正是远古传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的乌托邦。
桃源存在的首要前提是“帝力于我何有哉”:没有王税,没有兵役,没有权力对人们的其他各种伤害、宰割和操控。在陶渊明看来,权力是不可控制的,他也设想不出什么制度的笼子将权力关牢,能做的就是逃离权力的魔掌。比如文章结尾,让官府寻不到通往桃源的入口。
日日周旋于权力等级体系中的十九岁少年王维,敏感地把握住了这一点。他爱之极深,并改写成七言古诗《桃源行》,推介给当时文化圈,也再次提升自己的声誉。
该诗重点突出了两个意象“桃花”与“仙”,使看似真实存在的世外桃源变化为如梦似幻的人间仙境,仿佛看《指环王》经历了从霍比特人家乡夏尔到精灵国的转换。
因为这首《桃源行》,让人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伟大诗人——陶渊明。这位在世时的二流作家,死后三百年几隐没无闻,自从719年,被十九岁的王天才激活后,从此成为文人的楷模而被膜拜,而中国人也学会了去梦想一个叫世外桃源的乌托邦。
在本应伤感的送别诗中,王维竟也洋溢着一股盛世的乐观情绪,真让人哭笑不得。
当年志得意满、已进士及第、刚开始仕途的他,在这首著名的《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诗中,是那样乐观和天真。他纵情讴歌: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君门远,孰云吾道非。
……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这是给唐明皇、给开元盛世写下的最好广告词之一,后来的很多人们受它的蛊惑,做出梦回大唐的千秋迷梦。
然而,朋友綦毋潜毕竟落第了,说明来到京都,到了君门口,也有可能真的是吾道不合这圣明时代,还得打道回府。看王维怎么劝慰:“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你的才智、谋略恰好没碰对时候,并不能说没有懂你用你的人,也许就在来年。
能这样给人打气,只能说明打气人太乐观、也太天真了。这时的王维,或许很难理解綦毋潜落第归家诗的悲伤和疲惫:
“十五能行西入秦,三十无家作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染洛阳尘。”
日期:2014-02-24 10:47:20
1.7 诗歌营销学(下)
技巧方面的出彩方式,如奇思妙想、辞藻铺陈、剧情逆转与精致对偶等,各有合适的诗歌体裁。
如奇思妙想,最宜短小绝句。
题友人云母障子 时年十五
君家云母障,持向野庭开。
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画来。
您家厅堂里的这云母障,假若放到庭院的林荫中展开来,不知道的人经过,定会惊诧怎么山泉流入院里来了,哪想到只是屏风上的彩色纹路。
云母障子即云母制作的屏风,极为贵重,想必应是贵势之家的器物。此诗作于十五岁,看来王维才到长安不久,就得以出入贵势之门。
“友人”,也许正是其国子监的同学,比如韦陟、韦斌等人。同学邀其至家,引着他这里那里到处参观。到了云母屏风前,同学或许夸耀说这个东西值多少多少钱,问王维怎么样?东西是真好,可王维不想敷衍几个“好”字了事,于是费点心机,赋诗一首,着实高明地赞美了一把。
此诗即运用了奇思妙想,颇类急转弯等智力游戏,乍读之下,让人对平常习见之物产生一种新鲜的陌生感。然而诗意仅止于此,诗味寡淡。
华丽辞藻的无节制铺陈最适合七言歌行。
洛阳女儿行 时年十六,一作十八。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入谷仙介在《王维研究》中点评说:
“这是一首以富家美少女为题材的诗,‘夺胎换骨’于乐府古辞《河中之水歌》。二者内容都是写洛阳的美少女十五岁嫁到富家,享尽荣华富贵,《河中之水歌》前半详写女主人公的身心成长,后半对结婚后豪华生活的描述却很简单,而《洛阳女儿行》却用艳丽的辞藻对女主人公的豪华生活极尽描写之能事。”
然而到了结尾,突然逆转:“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宕开一笔,引出本无关系的贫家女子加以同情,让人很容易理解成是对富家女豪华生活的否定,然而又何必大费文辞描写呢?这种结尾突然转折、反面衬托的手法是少年王维的拿手绝技、惯用伎俩。上面那首《题友人云母障子》、著名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以及二十一岁时的《燕支行》,诗末也都用了这一手。
王维也许是在一个满堂听众的场合,如宴席上,综合运用了辞藻铺陈与剧情逆转两种方法的。为引起注意,表现才华,他肆意放纵辞藻,对某个主题(如富家美少女的豪华生活)进行着尽可能充分的描绘,使听众跟着朗诵者的飞扬文采,一路听来,犹如听相声《报菜名》,获得淋漓尽致的满足感;然后,突然转折、反面衬托,既收束了文辞的肆意奔纵,又抖出个包袱,使读者顿感新奇、豁然开朗。
下面这首也同样运用了辞藻铺陈和剧情逆转两种技巧。
燕支行 时年二十一
汉家天将才且雄,来时谒帝明光宫。万乘亲推双阙下,千官出饯五陵东。
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塞中。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
赵魏燕韩多劲卒,关西侠少何咆勃!报仇只是闻尝胆,饮酒不曾妨刮骨。
画戟雕戈白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
麒麟锦带佩吴钩,飒踏青骊跃紫骝。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
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教战须令赴汤火,终知上将先伐谋。
这是功成名就的“天将”再次出征,规格与天高:“万乘亲推双阙下,千官出饯五陵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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