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要当院长了？梅小寒傻乎乎地问。
　　我想呢，不知当不当得上。他有几分自嘲。
　　想当年，在东风，我和他一人带一个组，也算是风云人物了。那时两个人还不到三十，激情满怀，干活不要命，还相互较劲，其实彼此也是相互欣赏的，都是踏实能干的人嘛，在酒桌上，那也是掰腕子喝酒的哥儿们——现在想起来——多美好的一段岁月啊。
　　尹部长沉浸在回忆里，声音平缓而愉快，有一瞬间，梅小寒觉得那似乎是一个怀念旧日恋人的表情。真是奇怪，男人，而且是这么一个淡漠的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居然会有这种绮丽色彩的感情。而她坐在他眼前，他甚至都没好好看她一眼。
　　后来我来这里，他去了总部，一直干到副部长，现在，要在这个位置和我对决了。当年说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现在十年出头，就相会了。这回手里拿的可不是酒，是剑，华山论剑。妈的，这小子比我有优势，在总部混那么多年，人脉好。我呢，唯一胜在有院校经验。不管了，高手对决，输了也不丢人。不过，这之间可是个鸿沟，胜了就是副军，败了还是正师，一个副军要拦下多少人！怎么着我也要搏这一把啊。今天晚上我就是请张部长吃饭去了，本来后面还有节目的，他被人抢走了，所以我就提前回来了。不然今天晚上你肯定白跑一趟。

　　梅小寒心里恨着牙痒痒。他怎么一点歉意也没有？
　　他说的张部长，就是上次和她跳舞那个，应该是掌管他们此次竞争生死牌的实权人物之一。梅小寒想起他的秃顶凸肚、满脸油光和污浊口气，以及仿佛要支根火柴棍才能睁开的眼睛，心里十分替尹部长难过。以他这种清高个性，他是断不会喜欢这种不洁不自律之人的，可是为了位置，他却充满兴致和期待地和他推杯换盏、莺歌燕舞。梅小寒此时到底还是年轻，不过三年，她会为今天的感慨而失笑，其实有人之所以那么不肯放弃原则和尊严，并不是他多么坚持自我，而是还没有产生足以让他愿意为之放弃原则和尊严的需要。尹部长今天的这点所谓牺牲算得了什么，和他相比，有人，比如说她，以后会付出比这个大得多的代价。

　　有时想想真怀念东风的那些岁月啊。尹部长感叹。
　　那您可以调回去啊。话一出口，梅小寒自己都有几分吃惊。
　　操，这么容易啊？他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句话，觉得甚是好笑。
　　那是您不够真诚，如果足够真诚就很容易。梅小寒从他的粗口里听出亲昵，索性大胆说下去。

　　你这是什么逻辑？我看你的志愿表了，怎么，你真要回东风啊？
　　是啊。我比您真诚。梅小寒说得很坦然。
　　操。尹部长大笑。
　　水喝完了，尹部长站起身要去厨房拿水，梅小寒想，难道他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她一直只是个听众，一点话语权也没有。她之所以比别人多一点当听众的机会，就因为她来自东风吧。她站起来，说首长，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吧。
　　尹部长看了下表，说，再坐一会。
　　梅小寒看着他，表示她坚持要走。
　　再坐一会。他还是这么一句，语气丝毫没有比刚才那句重。可是就这么轻轻一句话，梅小寒又在硬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你和年轻时候的党雨露有几分像。尹部长说。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梅小寒心想，再说，这个说法也太俗了点吧。她可不想作谁的替代品。
　　她年轻时候也是这样热情洋溢、大方多情。尹部长说。
　　梅小寒脑袋嗡地一响，心里说大方就大方吧，还多情！难道您那种眼神还看得出来什么叫多情？
　　上次在东风，你走后我去找过她。梅小寒说，想试着打开另一个话题。
　　是吗？她老了吧？我离开东风以后就没见过她了，不敢见。九零年十月我去北京开会，签到的时候看到她的代表证，明显老了。后来开会也没见到她，听说她请假了。沉吟片刻，他又补充道，也不全是老，是没有生气了。
　　梅小寒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去找她，但是他没问。他总是按自己的思路说话。
　　有时想想心里也挺难受的。他说。
　　沉默片刻，他拉起梅小寒的手说，来。
　　他的话从来就这么简短，从来就这么轻淡。但是，梅小寒从来就没有犹疑。
　　整个过程中，梅小寒一直清醒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则闭着眼，有一瞬间他睁开眼，似乎被她的直视吓了一跳，他去吻她的眼睛，她温顺地闭上。
　　他在爱吗？我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他知道他为什么吗？他知道我爱他吗？梅小寒感觉鼻子发酸，她拚命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她其实渴望的只是一个拥抱，一个心有灵犀的拥抱。尽管此前她穿上了性感的内衣，那只不过表达她对灵肉合一的向往和痴狂。
　　他在她身边歇下，还喘着气。
　　东风，你欠债了吧？她问。
　　欠债？欠什么债？壮志未酬？
　　感情债。
　　你是说党雨露啊？谈不上吧？有时想想是觉得对不起她，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都是成年人了，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她后来嫁的那个人，也不错，是同行，人厚道，当年追她也追了很久。其实在东风，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的。
　　可是她有一个残疾的孩子。梅小寒提醒他。
　　唉，也不知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她也是，事事要强，干活不要命。也许我妈说得对，她好像有强迫症。
　　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说。
　　我怎么觉得他是你的孩子啊！
　　他妈的，你真能胡扯，无稽之谈。
　　如果真是呢？梅小寒替肚子里的胎儿不懈地追问了一句。
　　哪有这个如果啊？他还是那么轻描淡写。

　　一瞬间，梅小寒产生一个新的决定，她坚定地对他说，我想留校，你能帮我吗？
　　尹部长显然非常吃惊，他定睛看了她一眼，对她说，出去说吧。
　　他们重新在客厅坐下，他点了一支烟，说，我也不问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本来今天叫你来，就是想问你这件事的。刚才听说你真想回东风，我还挺高兴。现在你说想留校，我可能也理解吧。停顿了好一会儿，他说，再说你父母在东风一辈子了，不能让他们献了青春献子孙。
　　梅小寒不吭声。他为什么不问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
　　这样吧，你们系今年有2个留校名额，一个已经内定了，另一个要在你们班留，你去找找系主任和室主任，跟他们讲讲你的想法，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我来办。
　　梅小寒沉默了好久，终于说，我怀孕了。
　　她没敢抬头，可是对方也一点声音没有。
　　她看他，他眼里空空荡荡。她只坚持了十秒，败下阵来。
　　她说，我走了。他点点头。

　　雨后的校园有几分凉意，梅小寒走在没有路灯的路上，与下午4点26分之前相比，心里的失落不减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