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县长硬起牙巴骨,对白震远说,鸦片是英国商人卖给中国的。英国人烧不烧呢?我听说一个英国兵烧了鸦片烟,被绑起来,炮火打死。人家就聪明,晓得是祸害嘛!中国人就这么个出息,甘心当棺材瓤子?“老军门,我今天登门造访,一点都不想说官话,只是想请你我换把椅子坐坐,替我想想,没有你的支持,昌县这大烟禁不禁得下来?”
白老太太已在场听了一阵,她早就受够了丈夫的大烟瘾,每天不抽到二两烟不吆台(停止)。因为政府禁烟严厉,烟价已涨到每两十五两纹银,真是看着银子化成烟,老爷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搞得她负重如磐。亏得自己惨淡经营,家业尚可维持。这次若能戒掉老头烟瘾,真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林县长那一说,白老太就开了口:“震远,林县长亲自上门,苦口婆心,是难得的,也给足了我们面子。说句要不得的话,他有政府的尚方宝剑,就是派兵来查抄大烟,也不算乱来。我们就不要牵着不走,拉着倒退。你这次来个胸口掖扁担,横了心,忍嘴不烧,我看死不了人。”
白老太爷有点迎风吃灰面,开不了口,还在那里米呀谷子的。白老太把莫管家叫来,让他把家里有好多鸦片,都清一清,归一了,就交到县府。
林县长打轿回衙时,心里对白家老太十分佩服。早就听说她曾是个厉害的女袍哥,辛亥年已经七十岁了,还带领袍哥兄弟姐妹伙,参加同志军围攻昌县县城,杀得清兵弱弱大败。现在年纪大了,不嗨袍哥了,舵主让手下一个章胡氏去当,自己归园田居,打理一份焦头烂额的家产。原以为是一个吃铁吐火的女歪人,却原来是很讲理的。
白老太原想留下一些鸦片,老头子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拿来应急。最后心一横,砍了树子免得老鸹叫,干脆事情做绝,通通上缴。
林县长接连捡顺了彭子固、白震远,烟灰们尾巴都夹紧了。上缴的鸦片烟也越来越多。林县长命令在敞坝子泼上煤油集中销毁,烟鬼们饿了“粮草”闻烟香,恨不得空气里抓把烟气来解痨,心里惦记着那些烧剩的烟灰。于是,半夜里,就有游神上街,一到敞坝子,明晃晃的,只见立柱上挂了火盆,里面柴火劈啪。旁边树上绑着平常杀人的宰手余大汉,颈上吊着一只小碗,里面是他抠的烟灰。原来这余大汉也是个瘾客,销毁鸦片时就打主意夜深人静来弄烟灰。殊不知一进场,就被早已埋伏的兵丁抓个正着,绑在敞坝子示众。
这又是林县长一个杀着。从清末起,县衙就成了“烟衙”,从知县、师爷、书吏到皂隶,没有不烧鸦片烟的。上午死气沉沉,都在补瞌睡。晚上,衙内灯火通明,到处设榻。皂隶没有单间设榻,干脆拿席子在打人的大堂里一铺,就当起“地仙”。现在虽然是民国了,情况一点都没改观。林县长放过狠话,总有法不制众之感。现在,林县长拿余大汉开刀,就是要整顿县府,要“县府油子”们晓得,锅儿是铁倒的。
日期:2014-03-25 22:09:21
白老太为了帮白震远过戒烟关,请来了镇上有名的郎中周经纬。
周经纬原先是个“冷郎中”,没被人打上眼,病人寥寥无几。不得不又当塾师又看病,往往学生背望天书的时候,病人来了,又梭到一边去看病。
有一年昌县到处害瘟,有人到铁鞭镇请周经纬开药,周开了普普通通的麻黄,就把人医好了。病家回县城一讲,陆续有人来求医。来的多了,周经纬问明都是同样害瘟的,也不一一摸脉了,叫儿子周泰达抬出一溜长凳,让病家排排坐下,一边将麻黄称秤打包,分发到人。这些人治好了,昌县也闹昂(“口”十“昂”)了。县城的大药房干脆请他去坐堂。连县上名医黄致理,也装成病人,看他怎么处方,一见是麻黄,大不以为然:“麻黄发表,庸医之道!”黄老师金口玉牙,说出的话是有人听的。城里的官宦绅商,谁敢拿身体给乡下郎中作试验?就算治好几个,只怕也是瞎猫遇上死耗子。周经纬只好把麻黄打成面面,说是“引子”,处方时不写麻黄,但必配“引子”,结果都很灵验。那些麻黄面面,顿时被人吹嘘为“秘方”。周经纬在昌县打响了。
回到铁鞭镇,一镇人都叫他“周太医”,病人起堆堆。隔壁邻舍见人气太旺,干脆搞起“熬药行”,买来一批熬药的砂罐,专门帮从周太医那里捡了药的远道客人煎药。供远客投宿的栈房,也开起两家。另外几家邻居,专负责帮周经纬采草草药。周太医的药铺,不见抽屉格格,只有一间新鲜草药的堆房,外面一个大窗口,里面几个人将还是青绿的草药东抓一把,西抓一把,飞快一秤,装进纸袋,递出窗来。周太医的药铺,养活了周围团转的人。
周经纬来到白宅时,只见白老太爷奄奄一息躺着,只有两只眼睛还能动,却已满布血丝,红如兔儿。昨夜烟瘾来登了,通夜不眠,呼号于榻,閤府不得安宁。他养的那只猕猴,也闹得沸反盈天。三尺银蛇,梭下蚊帐,张着叉舌,满屋游动,蕙儿端茶送水,差点被咬一口。一家人头都大了。一见来了周太医,如来了活菩萨。
周经纬不是头一次进白震远房间。以前来,都闻到一股类似于炒货的烟香,不烧烟的人,都要吸鼻头。这次,进屋就是一种压不住的猴、蛇动物骚气。白震远一见周太医,哑膆膆般的嗓子里,没头没脑冒出一声“救命”。周经纬大大咧咧地说着“没关系”“没关系”,好像面对的是一根灯草,轻轻就可以捡顺。正正经经给白震远摸了脉,在笺纸上一口气写下白术、当归、黄柏、黄连、洋参、炙草,陈皮、天麻、柴胡、木香、升麻、黄岑、沉香、生附子、杜仲、枸杞、枣仁、烟灰十八位药。交给白老太派人去药铺捡,然后轻言细语对白震远说,这方子叫“林十八”,是林则徐为配合禁烟,广集医家之智而成,还上了给道光皇帝的奏折,讲明“忌酸、补正两丸,其法最正”,“林十八”是民间称呼,正称是“忌酸丸”,就是这十八位药做成的。
白震远一看“林十八”里最后一味是“烟灰”,眼睛一亮,哑声哑气用指头点点那二字,手比划出一个大钵的形状。周经纬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摇头说,你可千万不要回头,戒烟成功的,都是能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你戎马半生,死都不怕,还怕戒烟么?
白震远两手抱拳,不停作揖。周经纬说,我那朽杆药铺,除了草草药,啥都没有。就算是有烟灰,我也不能提供,那是坏你的事,让你半途而废呀!白震远那已如僵尸般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点揶揄:“你公子周泰达也是要烧几口的,你就把他烧过的烟灰,给我攒点起来嘛!”
周经纬一听儿子也染了这一水,吃惊不小。自鸦片来到中国,真像传染病一般,势如破竹。各家只能抱着自己的娃娃不哭。原以为,自己家中,烟毛都没一根,白老太爷深居大宅,居然晓得周泰达也在烧大烟,如果属实,那就是尽人皆知,只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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