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成举又讲起买他灯草的一户老买主,每次拿货都舍得下手。去年他再去时,那家就只买一扎扎儿了,原来是房屋易主。原来那对老夫妻,都是烧大烟的,结果田地房屋都成了人家的,他们跑到林子里,在树桠上一个挂这边,一个挂那边,都吊颈了。
周泰达在卧房玩人捉耗子玩了半个月,居然把那耗子累死了。又喝了半个月的瓜汁饮,肚里的瘾虫像是一群群地死,可以出屋,帮着父亲写处方笺了。周经纬只要见到他写字的手一颤抖,就让他回房去“修行”。
周泰达戒烟成功后,周家办了筵席,请亲朋喝了一台。筵席上,周泰达当众对父亲说,学医最好是童子功,自己少不更事,误了年华,再学医就力不从心了。为了将来不当庸医,不坏父亲的名声,决定跟着舅舅跑挑帮,卖那家家离不得的灯草。这事其实是早给舅舅讲好的,周经纬、娄氏也已知晓,周泰达这么发话,不过是当众宣布罢了,免得二天有闲话,说好好的太医不当,去卖啥灯草?
从此,灯草客的挑帮里,就多了一个年轻娃娃。
白老太爷的戒烟,就没这么顺利了。
每天二两鸦片的大瘾,突然一刀断,白震远简直有跳崖的感觉。比起周泰达,瘾重十倍,也应该是痛苦十倍。连白老太那么一个巾帼人物,都拿到没法。年届八十的人,捆也不是,拍也不是,哐也不是。周太医的“林十八”是起了作用的,要不然更要夜夜鬼哭狼嚎,整得一人吃药,全家害病。林十八的剂量翻了倍,瓜汁饮也用了,周经纬还是三天两头朝白家跑,除了用老方,又翻出“补心丸”等几种戒药,都是林文忠公征集后一揽子颁布的,但对白震远效果都有限,老爷子像长弯了的树子,难扳正了。
戒到半个多月时,老爷子屋里安静了,全家都有一丝安慰,或许水到渠成,佳音终闻。蕙儿端着新熬的补正汤进屋,一股屎尿臭气,冲鼻而来,人因为翻滚,连衣服前襟也巴了黄糊糊令人恶心的大粪,老太爷躺在床上,死了一般,一群群苍蝇趴在他身上吸吮,一只黄豆身、长脚脚的“剃头匠”虫,爬到他脸上,也没有反应。蕙儿吓得差点把药碗砸了。
白老太闻报来看,原来老头子竟然屎尿失禁。将手在鼻前一探,鼻息微弱至极,危在旦夕。
周经纬被请来,一看,连连摇头。说再戒下去,就会出大事了。白老太想不到戒成这个结果,问周太医咋办?周经纬说,林文忠公那几个验方都不行,现在只有鸦片能救他了。
“不戒了”白老太很不甘心地问。
“要戒,但不是猛戒,只能是悠哉游哉地戒。还是给他用点‘阿芙蓉’吧!当然不能多用。每天先给两钱。”周经纬对于自己名震一方,却奈不何白震远,很有点赮然。
鸦片都上缴了,叫白老太哪里去薅刨?
“我去找。”屋里冒出个小白荷。
知孙莫如奶,白老太晓得孙女子人小鬼大,天花板上都是脚板印,她那次狼趴背,铁鞭镇是轰动了的,白老太也很为之得意:行!很“体”自己,不是个妑脚娃娃。问白荷到哪里找,白荷说,奶奶,别忘了我是嗨袍哥、“一袍通天下”的人。自从白老太年逾古稀,退出江湖,把码头的事交给章胡氏,就不淌这河水了,但白荷却要去嗨,去章胡氏手下当小老幺,白老太只当她是图好耍,就等她去跑龙套、看热闹。
白荷从奶奶那里取了八十两纹银,没去找章胡氏,而是找到紫光阁总会的舵爷潘铁标。潘铁标是彭子固被杀后,顶上来当的舵爷。白荷钻老林时,就见过潘舵爷的手下提篼篼烟钻荒荒。紫光阁里,真是杀了老马,旧性犹在。
日期:2014-03-28 22:19:37
白荷见了潘爷,开口买烟。潘铁标吃惊惨了,自己图暴利悄悄卖烟,是提起脑袋耍,相当绝密,从没有亲自出过面,只由一个贴心豆办、又是哑巴的手下在卖。怎么就让白荷晓得了?她都晓得,镇上还不知好多人晓得?他可不想当彭子固第二。虽然白荷是老舵主白老太的孙女,人来了等于白老太给他递了“花叶子”片儿,但潘铁标还是做出吃惊不小的样子说:“我都饿烟饿昏了,还想找地方买呢。”白荷说,潘大爷,我是看见屁巴虫卖烟的。屁巴虫就是那卖篼篼烟的哑巴。潘铁标说,那你去找他嘛!白荷说,他篼篼里那点烟不够我买,才来找潘爷。潘铁标还是一副“装得像,吃得胖”的样子。白荷说,你也不要担心卖烟的事泄露出去了,这铁鞭镇上除了我,没有第二个晓得。连那些老林里买篼篼烟烧的, 都不知哪个在卖。屁巴虫精灵得很,换了衣服,脸上套了一块布,讲价钱只比手指头。我是钻老林的时候,他还没戴布罩才认出的。
潘铁标问明她要买五两鸦片,就比了一个指头。
“一百两纹银?”也太敲棒棒了嘛!而且专烧熟人!白荷晓得风声最紧的时候,行情都是十五两纹银一两鸦片。
潘铁标说,你有好多鸦片,我愿意出十八两纹银全部买。现在卖的是“砍脑壳价”,而且货就这么一点,卖完还不晓得去哪里补货呢。
白荷说,不是我要买,是我奶奶要买。
潘舵爷就不好说啥了,给了她五两鸦片,收下八十两纹银。
白老太见孙女八十两银子,就换回这一点鸦片,大摇其头。虽然晓得白荷买得并不吃亏,还是恨得咬牙切齿,这害人东西,真是烧不起呦!
白震远有了鸦片,人就缓过来了,能吃饭,能走路了。房内又传出炒货般的香气,弄出的污秽,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内的猴子和银蛇,也都像是恢复了元气。白震远每次过完瘾,就喜欢冲壳子,讲他当都统时,那些打打杀杀的事。白荷喜欢听,白老太爷就更来劲。讲到高兴时,白荷就问:“你跟奶奶是咋认识的?”白震远说,你奶奶是蒙古人,也可以说是满人,因为你的祖祖、祖爷,一边是蒙族的,一边是满族的。我在北方打仗的时候,提督大人亲自提亲,就跟你奶奶拜了堂。白荷问:“怎么你们又说我是四种血统的人?”白震远说:“你的妈是羌族人,你父亲已经是三种民族的血统,你当然是四种了。你小小年纪,就能斗狼,还不是好血统撑起的。”
白老太忽然走来说:“震远,快到客厅迎客,庄于渊从老远的川北看你来了。还带着女儿。”
白震远致仕回乡已久,已经很少人拜望,遂致缠绵烟榻。如今自己当年的军中老友来访,很是高兴,大步流星地径往客厅相会。
这庄于渊也当过都统,曾在广州水师干过,后来奉调拱卫京师,跟他一起参加过宁古塔之战,大败洋毛子。两人成为同生共死的杀场好友。
一见面,便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喜悦,都相互奔过来,四手相捉,团团绕圈,彼此从头看到脚。都想夸夸对方的哪里,但白震远面容憔瘦,庄于渊比他更瘦,脸上的老人斑,像是炒锅内蹦出来的,须发斑白而稀疏,称之为“糟老头”一点都不过分。两人只能于哈哈大笑中,摇头叹息,时光可怕,谁也不饶。不论贵贱,都一锅烩,把人变成老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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