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4-04-29 23:59:57
　　8.劣币风云
　　基督教是西人扩张的工具，它总能带来宗教冲突，而这种冲突几乎毫无例外地被解释为“人权问题”。与基督教相比，神道显得野蛮，儒学显得压抑，而佛教毫无生气。日本人亘古生存于森严的等级制度之下，他们对基督教的平等观念几乎没有免疫力，德川幕府不得不闭关锁国以求自保。开国后，基督教再度兴起，牧师成了商人的马前卒，而圣经成了列强同化日本的工具。不过，基督教不可能在明治日本拥有大规模信众，西洋入侵造成日人同仇敌忾，他们最需要的不是平等，而是力量。当然，列强也不需要多少大和基督徒，一小撮足以，人权问题无外乎外交工具，而且只在贸易谈判时才有用。

　　大隈重信之所以赢得教案谈判，不是因为他懂基督教史或国际公法，也不是因为他的豪气吓呆了帕克斯，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在当时，列强最想解决的不是人权问题，而是货币问题，教案谈判只是个引子。
　　十九世纪中叶，西方列强已普遍采行金本位，这个由大英帝国创设的货币制度很好地推动了世界贸易。然而，日本直到明治政府掌权后也没建立起金本位，它甚至连个像样的货币制度都没有！开国之后，日本金银大量外流，幕府不得不铸劣币以应对货币短缺。各藩也不甘落后，纷纷效仿，劣币很快横行日本，而且五花八门。幕末战争时期，劣币之风愈演愈烈，连天皇政府都铸劣币！
　　所谓“劣币”，就是成色不足的金属币。打个比方，铸造一枚金币需要十分金子，而我呢只用其中两分，其余八分代之以铜或银，如此以来，我就能用一枚良币铸造五枚劣币。我拿这五枚劣币去市场和别人交易，我能买到价值五枚良币的东西。那个卖货给我的倒霉蛋很快就会发现上当了，但他已经找不着我了。他会怎么办，是吃这个哑巴亏，还是想法把劣币花出去？假如不受惩罚，正常人都会选择后者，日本当时恰好没有惩罚机制，其最终结果只能是劣币驱逐良币。

　　劣币的本质是通胀，它几乎是在鼓励偷窃！从长远来看，劣币泛滥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那些拥有货币资产的商人受伤最深，他们被迫成为内战的赞助人。商人破产导致产业不兴，进而消费品不足，物价因之飞涨，底层更加艰辛，社会陷入萧条。西人远渡重洋是来做生意的，萧条是生意人的死敌，洋商辛辛苦苦运来各种商品，换到手的却是一大把劣币！小日本，没你们这么无耻的，你们这是国家级有组织诈骗呀！

　　英国公使帕克斯最早发现劣币现象，他代表大英帝国向幕府提出抗议，要求幕府不降低金银币成色并导入金本位纸币。幕府同意了列强的要求，双方还签了条约，但幕府私下里该怎么铸还怎么铸。劣币是一套奖励无耻的机制，谁无耻谁获利。幕府不是一个独裁政府，它无法主宰各藩币制，人家铸劣币，你铸良币，你傻呀，那不等于给人家送钱嘛！因此，劣币问题不可能在幕藩体制下得到解决，英国最终走向倒幕也是其来有自。

　　新政府接管政权后，帕克斯催促新政府就劣币问题进行谈判。此时戊辰战争已经结束，日本政府再也不能以“内战”为名搪塞了。明治政府内部对劣币问题看法不一，大久保利通极力抵制帕克斯的要求，大隈重信则认为必须建立金本位。大久保的态度与他的出身有关，萨摩藩以猖狂铸造劣币而闻名，实行金本位等于斩断它的财政根基。大久保的权位来源于萨摩藩的实力，他怎么可能自毁长城呢？大久保是想推进改革，但他首先要确保权位，没有权力怎么改革？更何况大久保相信，若即刻实行金本位，新政府将马上破产！大隈重信则坚持金本位立场，他来自贸易之乡，诚信乃是商业根基，一国不可能靠偷窃发财，更何况偷的不只是外人。

　　西洋商人也开始行动起来，横滨外商联合抗议劣币泛滥，要求明治政府赔偿他们的损失。令人没想到的是，横滨外商的抗议引发了一股劣币投机热。日本投机商认为，新政府一定会屈从于列强，谁持有劣币谁将获得赔偿金，他们因此大肆积蓄劣币。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人们已经顾不得礼义廉耻了，无论是官还是民。新生明治政府面临巨大经济挑战，它要怎么度过这场危机呢？
　　此时，木户孝允站了出来，他当起了正反双方的调停人。木户十分认同大隈重信的货币政策，他对大久保利通异常失望，他诘问大久保：劣币泛滥已致经济瘫痪，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难道你们萨摩藩不怕名誉扫地吗？投机狂潮震动了大久保，他很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久保开始行动了，他先是说服朝中萨摩官僚，然后以私人名义致信藩主，他写道：当下，皇国面临生死存亡，御国（萨摩藩）惟有牺牲自我，主公宜倡“天下大义”。

　　地方的阻力总算被消除了，明治政府开始与列强进行实质谈判。新政府成立了大藏省，任命大隈重信为大藏大辅兼日方谈判代表。谈判在东京高轮举行，帕克斯仍坚持原来的两项要求，即建立金本位和赔偿洋商损失。
　　面对帕克斯的紧逼，大隈重信从容淡定，似乎他才是掌控局面的人。也的确，除了他还有谁能稳定局面呢，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叫实力，这就叫实力！大隈对帕克斯说，金本位没问题，赔损失门都没有。我一旦答应赔偿，那些投机分子就会假扮洋商跟我要钱，新政府就会因此而破产。新政府要是没了，谁来维持秩序，诸公还怎么做生意？做生意要看长远，只有向前看才能向钱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们说呢？

　　帕克斯与各国公使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接受大隈的条件，他们不可能有更多收获了。当时是明治二年秋，日本刚刚完成版籍奉还，藩国成了中央直辖地，许多藩借有大量外债，这帮小子要是赖债怎么办？如今，日本藏相承诺偿还藩债，还给出了币制改革方案，包括封存现有劣币、取缔私人铸币和发行可兑换纸币，这结果已经非常喜人了。大隈重信不同凡响，可堪大用，大家没看错人。
　　就这样，一场因劣币引发的外交危机圆满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