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阎立本不知狄仁杰所指为何。
　　“狄某总结了三句话：官者忌孤，智者忌名，忠者忌直。”

　　“不妨说说看，这三句话作何解释？”阎立本听他一说，顿时来了兴致。
　　“为官者，当忌‘孤’、‘名’二字，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嗯，语出三国李康的《运命论》，用到这里倒还合适。”阎立本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忌直’又作何讲？”
　　“狄某悔恨正在此处。悔者，鲁莽也；恨者，无能也。宵小之徒，自有其道，为官者一味求忠，却不识降魔之法，恐未待小人伏法，自己便……”狄仁杰往自己身上指了一指，苦笑了一声。
　　“高论！高论！”阎立本不由得拍起手来，“自古‘清流’为后世敬仰，却不知社稷、黎民需要的是‘循吏’。独善其身不难，难的是身处浊流而洁身自好，斩妖降魔游刃有余，心系苍生造福社稷！”

　　“狄某正是此意！若非鲁莽，何至于到如此田地；若非无能，怎让贪赃之徒逍遥法外。”
　　“怀英今后有何打算？”
　　“承蒙恩公眷顾，狄某当于激流中锤炼，漩涡中翻腾，有朝一日斩妖除魔，维护我大唐社稷！”狄仁杰踌躇满志，说到激动之处，不禁热泪盈眶。
　　“好！”阎立本拍了拍狄仁杰的肩膀，“老朽希望你无论经历任何坎坷，都能不改初衷！”
　　日期：2015-10-31 21:37:04
　　离开大牢，阎立本径直来到刺史府，开门见山地将狄仁杰这桩冤案扔给了汴州刺史罗永松：“罗刺史，狄怀英一案既已查明，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此时的罗永松哪还有什么主意，赶紧俯身下跪，筛糠似的回道：“下官失察，罪……罪该万死。一切谨凭黜陟使裁决，卑……卑职俯首听命就是。”
　　“哼！”阎立本不想与他废话，示意公人将狄仁杰带入堂中。
　　狄仁杰走进堂来，行叩拜之礼后，不待阎立本发话，便主动说道：“禀黜陟使，罗刺史只是受小人蒙蔽，在卑职之案中还是秉公办理，望黜陟使明察。”
　　“你……”阎立本正想发怒，呵斥狄仁杰的昏庸圆滑，可转念一想，狄仁杰在狱中那一番至诚之语，必是发自肺腑的。如今，狄仁杰替上司打起了掩护，想来也是情有可原。他这个黜陟使了结差事，便能回京复命，狄仁杰可是还要继续在汴州为官的。无论罗永松是否会因此案而遭到问责，狄仁杰今后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好过。
　　“看来这个狄怀英还真的悟出不少道理。”阎立本暗自思索了一番，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悲凉，但他对狄仁杰此时的表现感同身受，随即转过话头，接着说道：“你倒是深明大义，不是落井下石之流。”

　　罗永松听到此言，大松了一口气，终于恢复神态，顺畅地说了一句：“黜陟使放心，仓曹参军韩赋贪赃枉法、诬陷同僚，卑职一定如实奏明吏部，严加惩处。”
　　“不必了，”阎立本摆了摆手，“本使即刻下令，将韩赋免官除名。那个叫什么端阳的，痛打二十大板，撵回家去，其他参与诬陷的胥吏，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是，是。”罗永松一激动，竟忘了黜陟使本就有举劾官员之权，等阎立本作了裁决，方才反应过来。
　　阎立本回到长安之后，深知狄仁杰在汴州举步维艰，便找到吏部侍郎刘祥道，详细通报了汴州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并郑重地向他举荐狄仁杰。
　　“狄怀英品行端正、年轻有为，阎某担心，将他继续留在汴州，误了前程事小，朝廷将来会少了一个栋梁之才。”阎立本并不掩饰自己的隐忧。

　　“能入阎兄法眼的人，想必是超凡脱俗了，”刘祥道笑了两声，“你莫非担心他再遭诬陷不成？”
　　“不，不，”阎立本摆手道，“阎某是担心他今后力图自保，磨灭了傲骨锐气，成为平庸之辈。”
　　“既然如此，恐怕只有将这个狄怀英放归乡野，保一世的名节了。”刘祥道与阎立本有些交情，故意逗起乐来。
　　“刘侍郎，你这是何意？老朽要的不是什么‘清流’，老朽是想为朝廷保住一位‘循吏’！”阎立本神情严肃起来，说到动情处还敲起了茶桌。
　　“哈哈哈哈，”刘祥道见他当了真，不禁哑然失笑，“刘某开个玩笑，看把阎兄急的。依阎兄之见，狄怀英安排到何处任职？”
　　“问我？我又不是吏部中人。”阎立本念及刘祥道刚才戏耍自己，余怒未消。

　　“既是阎兄举荐，总得有个子丑寅卯吧？刘某擅自做主，阎兄要是不满意，还不是要登门兴师问罪？”
　　“你呀！”阎立本被刘祥道弄得哭笑不得，“老朽见他刚直不阿，倒是适合到法曹做个参军。”
　　“巧了，”刘祥道拍手道，“并州都督府前日奏报，原任法曹参军致仕，缺额一名，可是……”
　　“可是什么？”
　　“狄怀英乃并州人氏，异地为官乃本朝惯例，恐怕……”

　　“那是祖籍，狄氏一门，远的不说，从狄左丞算起，便是历官各地。再说了，我也问过，狄氏早已举族迁至河阳定居，与并州毫无瓜葛。”
　　“如此甚好！……咦？”刘祥道仿佛刚刚反应过来，“阎兄莫非早已知晓并州法曹缺额之事，今日是有备而来不成？”
　　“无可奉告！”阎立本故意板着脸，端起茶杯，深深押上一口，随即笑逐颜开地赞道：“好茶！好茶！”
　　日期：2015-11-01 11:30:54
　　第八回　行仗义代友使吐蕃 感恩德宿敌推心腹
　　并州地处太行以西、汾河之滨，与大唐有着很深的渊源。
　　早在隋代，并州是继京师长安、东都洛阳之后的第三大城市，时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的李渊驻守于此。后来，李渊、李世民父子从这里起兵，代隋立唐，并州也成为唐朝的“龙兴之地”，享有“北都”之誉。太宗时期，李靖、李绩甚至晋王李治，都曾担任过并州都督一职，足见作为中原的北面屏障，并州的地位非同小可。

　　狄仁杰虽说祖籍并州，但他出生于长安，又跟随父亲狄知逊游历各地，与这片“故土”并无交集。此番赴任，狄仁杰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建在汾河河谷平原上、三面环山的古老城池。
　　身为并州都督府法曹录事参军，狄仁杰除了举劾监察法曹官员，还要处理一些刑事、民事案件，维护一方治安。并州地处边陲，与北方夷狄或融合、或相争，因而民风颇为彪悍，既崇尚戎马武力，又不乏侠肝义胆，在这种地方做一个法曹官员，事务自然异常繁重。
　　狄仁杰不由得想起当初跟随父亲在郑州，狄知逊总会给他讲许多办案的趣闻。时至今日，狄仁杰方才意识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时的自己，巴不得父亲一天办好几个案子，回到家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如今自己肩负一方治安之责，才明白每一桩案子的背后，无不充满着泪水、汗水甚至淋漓的鲜血。
　　有的为琐事斗殴，两败俱伤甚至闹出人命，两个家庭从此改变了生活的轨迹。有的嗜赌如命，半世辛劳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妻儿悬梁自尽，只剩下孑然一身。凡此种种，狄仁杰无不感到心酸、心痛。当年父亲的一句戏言，让他“将来科考及第，做个法曹判司，自有办不完的案子。”如今想来，自己当年真算得上是“无知者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