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次，他真的想讨个说法，但又硬生生压了回去。他不是不会犯浑，更不是怕。他清楚地看到，过去校园里的那套凭本事耍横的方式，在这军区直属的飞一团根本行不通。要想在这里站住脚，除了要有真本事，更要有权威。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整天拿着扫把在地面上转，他真怕连他当初的那点儿狠劲儿和欲望也被这平庸的现实给磨平了，到时候，他上哪儿去找通天的权威呢？
　　空军，诞生在20世纪初，辉煌在20世纪末。80年代以来，马岛之战，叙以之战，海湾战争……空军一次次登台亮相，一次次以它咄咄逼人的锋芒和魔幻般的魅力令世人目瞪口呆、为之倾倒，使20世纪得以享誉“空战世纪，立体时代”。
　　2003年，伊拉克战争，美国发动大面积的空袭，让百年空军由一贯的从属地位一跃成为战争的主角，并以无可争辩的事实将其推上前所未有的辉煌巅峰。
　　中国空军在50年代初的那次抗美援朝中崭露头角，以一种后生可畏的架势让他的对手愕然惊呼：“几乎一夜之间，中国变成了世界空军力量中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据此推理，空中力量将成为21世纪中国乃至世界军事革命的核心！……
　　程远越想越激动，仿佛自己正驾驶着战斗机，一飞冲天。全世界的锦绣河山都被他踩在了脚下，演绎着一种幻化浮动的美。他狂傲地大喊着，感觉自己已经征服了一切。

　　突然，飞机发出一声恐怖的怪叫，仪表的指针一瞬间失了灵。他控制不住，任由飞机以超音速绝尘而去。飞机继续升高，他失去了方向，周围都是浓密的云，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场站班长老张突然出现在云端，冲他怒吼：“干空军的，谁不想开飞机？谁都想！可是，要是你们一个个都跑天上去了，地下的事儿谁管？谁管！！！”
　　程远“啊”地一下惊醒，一场噩梦让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本分而可贵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老张正严肃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一张圣旨一样的东西，大声念道：“现在宣读一团丨党丨委命令，程远同志在地勤分队工作优异，特准即日起调任到飞行侦察一队。”他一本正经地把圣旨交到程远手上，说道：“研究生同志，你可以离开了。”
　　程远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一周以后，程远终于等到了这个稳定的工作任命——去团里臭名昭著的刺儿头分队——飞行侦察一队报道。

　　那天他刚下车，一个肩扛少校军衔的人迎面走过来。
　　“你好，是程远吗？我叫齐晖，陕西安塞人，是飞一团侦察一队的…成员，今天奉命来接你。”

　　程远让他一连串的话弄得有点儿疑惑，自己一个小小的上尉，怎么经受得起上级的接待。他赶紧说自己拿行李就行了，但齐晖热情又执拗地坚持拿，程远抢也抢不过他。
　　他们往营房楼道里走着，大厅中站着一个白净且有些虚胖的中年男人。齐晖赶快立正敬礼，大声道：“团长！”
　　程远这才注意到那男人是个上校军官，他就是飞一团的团长张敬翔。
　　张团长道：“这就是名震军区的程远同学吧，欢迎你来到一团。”
　　程远也立正，喊了声“团长好”。
　　“嗯，很好，但有一点，你进了一团，就要像个一团的兵，以后少拿你那些江湖习气在在这儿耍威风。你今后就当侦察一队的队长，顶替齐晖好好整整这些刺儿头。”

　　顶替齐晖当队长！程远这才恍然大悟，惊讶地看向齐晖。
　　齐晖低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又豁然地笑了，继续帮他提行李。
　　程远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赶忙接过行李，说道：“兄弟，我…。。”
　　“啊？哦，你是说团长吗？他就是这样，见谁都数落。你呀，别往心里去……对了，我在老家行四，叫四哥还是四弟，你看着办吧。”他开心一笑，便把这点不快给岔了过去。
　　程远的心宽了许多。他打量着这个今后要共事的兄弟：他长得不算出众，身形也略显单薄，但却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陕北人特有的单纯与质朴。尤其他的微笑，带着几分傻气，几分俏皮，像极了冬日里的暖阳，那么灿烂。
　　程远跟着齐晖往队里走，他明白，这次到侦察队算是刚出了沼泽又进了火坑了。他正想着如何向齐晖的铁杆部下解释这个尴尬的任命，突然，一个身着牛仔便装的毛头小子气哼哼地快步走来，身后跟了十来号人。
　　“哎？佟晓？佟晓？咋的了这是？”齐晖喊了他几声，那小子没听见一样直冲向门口。
　　“佟晓，立——定！向后——转！”
　　那小子听到齐晖的命令，终于停下来，转过身，站得笔直。

　　齐晖走过去，看了看他的装束，缓声说：“怎么，这是要走啦？不要我们啦？我们队本来人就少，现在你也要走了，人就更少了。”
　　佟晓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浑身都在颤栗，脸颊抽搐，眼睛里漫上了泪雾，却努力地吸着气，仰着脸，正如同被夏日的骄阳晒得焦躁得下一分钟就要哭喊的孩子，渴盼着一望无际的浩瀚海洋。

　　齐晖狠咬了一下嘴唇，用钢铁一般的手臂紧紧将他搂住，仿佛要把这份刚毅传递给他似的。
　　“队…四哥，”后边有人说：“因为带头请战的事，团里要将佟晓开除出军籍。”
　　齐晖看了大家一眼，轻拍着佟晓，柔声说：“怎么会呢，你是军校毕业的大学生，是军职干部，你这一辈子就算是交付给军队了。除非你自己想放弃，要不然，谁都没有资格将你开除。你听我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咱可不能自己作践自己。”
　　佟晓渐渐平静下来，靠在他的肩上，很长时间，没有言语。
　　齐晖说：“好了，别想太多了，回去把军装穿好。军人的荣誉感比命都重要。这身军装不是你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的。当初你一旦穿上了，你对国家和民族就有了一种责任，就应该随时准备把自己的命交出去，懂吗？”
　　这样，佟晓几次的怒发冲冠都被齐晖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看着佟晓渐渐垮下去的样子，程远突然感觉有一种悲哀：以他程远这样的年轻人，能混到少校的位置上已属百年一遇了，但这次的升迁，并没让他找回少壮任我行的感觉。他一直在追求一个可以真正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但现在不是。现在，他仿佛只是在给别人看护一份行将就木的产业，而眼前的这点儿空间，完全不够他的尽情驰骋。

　　齐晖看着佟晓慢慢走回去，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上来，竟抑制不住地要奔涌而出。
　　程远道：“齐队长，你干嘛去？”

　　齐晖道：“找他们算账！我还没走呢！敢逐我的兵，他们的道行还浅点儿！”
　　全队的人都愤怒地跟着齐晖往外走。程远挡在楼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突然说道：“你们想发泄，想耍威风，行呀，你们有本事去送死，怎么不去找军区领导理论去！”
　　大家一愣，停下来看着他。

　　程远道：“你们当飞行员是为了什么？你们想飞129航线，想做点儿真正有意义的事，好样的，但为这事儿急有用吗？今天，我既然站在这里，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能让兄弟们不出事就过上好日子，我就绝不让你们出事！……我知道，飞一团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无论你怎么发奋进取都保不齐会有被排斥的一天。但是有一点，只要有我程远在，我希望看到兄弟们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你们全都得给我好好在这儿呆着！”

　　大家惊住了，楼道里突然死一样的安静。中尉沈城信服地看着程远，紧绷得几乎就要断裂的神经像被剪断了似的一下子松垮下来。原本，他还想死死抵触这个新来的队长，为齐晖报个一箭之仇。没想到，程远只用了仅仅几分钟就冲开了他坚定的防线，让他不得不哑口无言、心悦诚服。

　　“程队长，我们……”
　　程远欣慰地摇摇头：“什么队长，咱们的队长是齐晖，至于我，以后大家就兄弟相称吧。”

十二．风雨前行


　　侦察一队的飞行准备室。
　　屋外，黑云密布；屋里，佟晓搓着手转着圈子，一会儿开门出去，一会儿又进来，像一只困兽。一旁的沈城忍无可忍，一把拿掉盖在脸上的报纸，冲他大叫：“这天气，今天飞不了！你能不能歇一会儿，转得俺头晕。”
　　佟晓恨恨地道：“连个侦察机都不能飞，更别说战斗机了。我当初真不该干这行。”

　　沈城说：“你少犯浑！到时候再给你加一条‘暴动’的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