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走出模拟舱，拍了拍程远的肩膀，兴奋地道：“行啊你！这要是一场飞行表演，你可就盖了！……”突然，他想到了这次比试的主题，要说什么，竟一时哽咽。他双眼微微发红，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虽然你赢了，但我，我还是不支持你飞129航线。”
　　程远眼眶也有些湿润，注视着他，坚定说道：“好兄弟！无论今后怎样，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飞行员出征前写遗书是一种例行的程序，以便一旦出事后，给亲人一个交代。于此，程远早就习以为常。只不过，这次他准备写两封，一封给家人；另一封，给贺灵轩。
　　然而，他提起笔，又顿住了。同样的画面突然清晰地在他脑子中闪现：五年前，也就是在他第一次出征的前一天，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哀怨地对他说：“你既然不爱我，就放了我吧。”
　　当时，他的心莫名地悲痛。他真想朝着她的背影大声喊：“爱！我怎么不爱！”
　　但是，爱是无奈的，不是在一起就行了这么简单。我是一个命悬在空中的飞行员，我们所做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哪个女孩希望自己今后的男人是这个样子？我也想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但爱是需要负责任的。我如果不能给她幸福，就决不让她再抱有任何幻想。
　　思绪至此，程远的眼神抽动了一下，将写给贺灵轩的信撕得很碎。他决定了，等这次试飞完毕，129航线重新启用，他就请求调离南海太平洋飞行编队，而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必须结束。
　　程远选择了当年“飞鹰”遇难的同一天试飞。20年前的这天，那些开拓者怀抱着鹰击长空的梦想沉入了海底，20年后，新一代的“飞鹰”将带着几十年的酝酿，几千人的期盼，重新踏上探索的航程。
　　那一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程远全副武装，阔步向停机坪走来。空旷的场地上，他的身影显得异常威猛高大；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刚毅、神圣，像极了远古逐日的英雄。

　　程远进入驾驶舱，系上安全带，调试好仪表，向指挥中心报告起飞。他望着眼前这条平直的跑道，几番波折，几轮等待，他终于争取到了这一天。为了军队建设，为了国防需要，更为了他心中那个柔弱又坚强的倩影，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是龙潭是虎穴，都必须去闯。他眼中闪动着抑制不住的激越，向塔台的方向做了一个成功的手势。

　　这样，飞机在千万人的瞩目下滑行、滑行，然后，一飞冲天。

　　世界的另一端，贺灵轩在学校仍然是上课、泡图书馆、进研究所。她试图通过这种一如既往的生活方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却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她脑子中很乱，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沉重，是“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壮烈，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戚；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雄浑与荣耀。她甚至把自己幻想成是空守深闺的思妇，独自凭栏，望眼欲穿，盼着丈夫早日凯旋而归。她一直想像着，程远能来找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深情地说：“灵，等我回来。”
　　程远的飞机上升到了3000米的高空，云层又密密麻麻冲他扑过来，仍然像一睹软墙，飘飘忽忽可就是穿不透。
　　一个聪明的人决不能在一种错误面前折两次翅膀。
　　程远按照事先计划好的方案，加大速度，跃到云层底端，将飞机侧旋180°。果然，机翼锋利如刀，在浓云中切开了一个口子，程远一喜，闪机而入。
　　没有了地平线，没有了苍穹，极目远眺，一层层暗灰色的云，波涛汹涌，无边无际，上下左右，沸沸扬扬。程远像行驶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偏舟，很快被晃得有些眩晕。他警觉到：这就是129航线，还会有更多险恶在云中等着他。
　　突然，他感觉状态不对，机腹朝上，座舱朝下，反扣过来。他的心一下子到了嗓子眼，急忙看仪表，仪表显示正常。他下意识地抓紧操纵杆，又仔细看了一下仪表，还是一切正常。
　　他现在正在做穿云上升，可他的感觉是穿云下降！
　　怎么回事？发生了错觉？
　　云中飞行，最容易出现错觉，这时候一定要坚信仪表！程远试图说服自己，保持状态，坚信仪表。然而，一种本能的求生欲顽强地抗拒着，让他不得不信任自己的感觉。
　　他知道，云层下面就是耸立的高山，再这样下去，随时有撞上的危险！他猛地一拉操纵杆，机头一扬，机身翻转了180°。他感觉飞机正过来了，可仪表上的显示正好相反，且高度表上的高度也在大幅下降。他绝望了，仪表的权威又战胜了感觉。他猛地一推杆，飞机又是半个旋转，仪表上的指针倒是正常了，但是他感觉飞机还是在往下坠，那么真实地，迅速往下坠。
　　无边的矛盾与恐惧霎时将他紧紧掐死，他挣扎着，手哆哆嗦嗦伸向“生命之门”——他知道，现在跳伞还来得及。

　　程远的手蓦地停在了半空中。没想到，生命在巨大的威胁面前竟然如此的轻贱，轻贱得让他不敢相信这是扬言要叱诧晴空的程远。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下：

　　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历程是漫长的，但紧要关头只有几步；一个国家也如此，她可能有博大的版图，众多的人口，悠久的历史，但紧要关头也只有几步——生存，或者灭亡。
　　而现在，他是在飞129航线！有着空军历史上破冰之举的129航线，关乎国家海上安全的129航线，好不容易争取来的129航线！就算是死，也绝不能放弃！绝不能苟且偷生！
　　整个上午，贺灵轩觉得自己过得昏昏沉沉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渐渐开始害怕，仿佛心在无底的深渊中不断往下坠，她却无能为力。楼道里重新了短暂的喧闹，贺灵轩忍不住凑上去听。
　　“程远遇险了！程远遇险了！”
　　什么？程远遇险了！！！贺灵轩脑子里“嗡”地一下，全矒了。
　　“不会的，绝计不会！去军区，去找秦爷爷，去问个明白！”
　　贺灵轩疯了一样往楼下跑，跑出楼门，刺眼的阳光直射过来，一下子把她击倒在地。天地在旋转，她急促地喘息着，抬起头看着这条明知遥不可及的长路，眼前是一片惨白的颜色。

　　她忽然想起了往日的点点滴滴，那些甜蜜，那些感动，那些好不容易求来的幸福。她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能睡过去，她还要等着看他创造奇迹！
　　天渐渐的暗了，她疲乏地闭上眼睛，心中竟闪过一丝宽慰：该睡了吧。“程远，亲亲我再让我睡好吗？”她口中呢喃着，眼睛却合上，仿佛再也睁不开。她觉得身体仿佛飘起来，很舒服。她淡淡的笑了：“就要上天堂了吧，程远，我就在那儿等你，等你百年以后来看我。”
　　程远还困在云层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透过云团，如刺的山峰向他直指过来。他能感觉得到云层其实很薄，但就是穿越不出。他强迫自己镇定，努力思考。突然，他想起贺灵轩给他的那堆资料里有过关于129航线的描述：2000米以上的高空多云团，有倒旋逆流经过……

　　倒旋逆流！程远一下明白了：逆流云团像一个漏斗状漩涡，逐级盘旋下降，而他正是在漩涡的中心顺势而行，当然会越陷越深，越飞越低。

　　逆水行舟，以退为进。

　　他猛然调转机头，踩紧油门，放开手闸，飞机如一头愤怒的雄狮，直顶云层而去。
　　程远成功了！飞机果然被拉起，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与此同时，程远轻蔑地看了一眼高度表上的数字：那一刻，飞机据山尖仅仅6米。
　　飞机在9000米处冲出了云层。明媚的阳光普照云上，似神话中的仙界为生者打开了天门。程远兴致大增，按照刚才的战略又云里云外地飞了几回，屡试不爽。几个穿梭之后，机场跑道的灯光蓦地出现在眼前。

　　真是一场生死间的穿越！
　　程远的眼睛忽地模糊了，那跑道变成了一条流动的河流，闪着耀眼的金辉。
　　程远顺利降落，久候在机场上的地勤人员、医护人员、还有他的战友欢呼着跑过来，瞬间将他围住。程远本不屑于众人接机的盛大场面。但是今天他才发现，这种被人捧上天的滋味，的确很不错。
　　司令员王准把头仰靠在椅子背上，深深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次的探索之旅总算没有落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