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惊魂未定地走进场站的休息室，坐下，摘下头盔，头顶上的汗水霎时倾泻一般直流下来。他看着楼外晴朗的天空：历经此险，他对飞行又有了一层特殊的感情；而探明129航线，他的飞行生涯总算是没有虚度。
　　江陵走过来，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对了，借你的手机一用。”程远拿过江陵的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没有人接听。程远皱了皱眉头，又拨通了程霏儿的手机。
　　电话那边，竟传来了程霏儿的抽泣：“哥，你快来军区总院，小灵快不行了！”
　　程远如遭雷击一般，一个踉跄，连退了好几步，他把手机塞还给江陵，直愣愣地就往外走。
　　“哎，你还没体检呢！”
　　“没事儿，不检了。”程远头也不回，转瞬间消失在楼道里。现在，他终于清楚地知道，什么挑战性的爱情，什么飞行生涯危险重重，都不过是他为逃避感情寻找的借口。其实，这个一直以细水长流式的绵延温情守着他的平淡女孩，早已刻在了心底，成为了他生命中永恒的唯一。
　　军区总院，抢救室的门开了，主任医师急匆匆地走出来问道：“你们谁是贺灵轩的家属？她需要立即手术。”

　　程霏儿站起身来，看看身边的一群女伴，怯生生地问：“家属签字很重要吗？”
　　“是，她有多年的心脉衰竭症，现在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手术的危险性很大，而且，即使是手术成功了，也会影响到将来结婚、生育等一系列生活质量问题。”

　　“什么？！”

　　程霏儿一下子靠在了楼道的墙上。她努力地深呼吸，努力地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可是，昏迷，心脏病，甚至，死亡……她的脑子被这些陌生而可怕的名词纠缠着，完全不能思考。她觉得浑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似乎每一分钟，都要扑倒在地下。
　　生命的重量！程霏儿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然而现在，贺灵轩如花的笑靥与模糊的血肉在她眼前交织成一片，强烈提醒着她：你的最亲密的朋友正躺在手术台上，等待着你的决定，决定生命的重量！她恨，恨自己在生命面前竟然如此的脆弱：这时侯，她本应该能够为她做点什么，可是，她除了埋头哭泣和苍白地发抖，什么都不会做。
　　“我来签字。” 突然，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楼道。程霏儿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见程远站在门口。
　　“哥，你怎么……”
　　程远大步走到主任医师面前，看着他，镇定说道：“我来签字，我是贺灵轩的爱人。”

二十一．飞鹰重现

　　程远的“关于探索129航线”的专场报告会在军区大礼堂举行了。R军司令员王准、军史航线专家秦恃之、空军指挥学院的研究人员、以及航空航天界的学者均悉数到场。
　　礼堂里的气氛很严肃，进来的每个人都首先向高悬着的“飞鹰”烈士遗像深深鞠躬，有的带着怀念，有的深感惭愧，但更多的是尊敬与崇拜。
　　程远镇定地站在讲台上，没有看坐在台下的黑压压的人群，依然是带着一身的风尘，看惯了云起云落的平淡神情。
　　“129航线，东西走向，西起北纬20°东经120°的摇屿，东至北纬4°东经135°的边境线，全程1350千米，途径黑山崖、鲫鱼岛等12处岛屿和暗礁；航线海拔9000米……”
　　“该航线距离北纬4°东经135°的边境线仅2000米，且与306航线形成掎角之势，具有隐密性，可见，129航线是我国东南海域御敌反攻的最佳航线……”
　　“该航线空气状况复杂，在3000—9000米高处云层浓密，有帕特逆流穿过。” 他转过身去，在航海图旁的白板上画出示意图，接着道：“如此，呈漩涡状。飞机一旦进入该区域，会信号失灵，方向失灵，1986年的空难即是这样发生的，而并非引敌入侵……”
　　“但是，倘若我们利用这一天堑，借助反冲的原理绕出来，即可实现防守反击、全面歼敌……”
　　会场前所未有的安静。程远低沉的声音有一种穿透的力量， 让在场人的心中为之一振。

　　秦恃之的脸上居然有了久已消失的兴奋的神色：这个让全军掀起轩然大波的年轻人，在取得了如此重大的成功之时，竟然表现得非常淡然！他不由自主地在想，他的平淡之下，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心思？他的悉心钻研真的纯是因为对学术的热爱，并不带半点的功利色彩，所以冷静，所以平淡？还是说，他的平静之下是经年丰沛的蓄积，过于厚重，以至于让人看不出些微的波澜呢？
　　天阶夜色凉如水。
　　佟晓扛着枪站在场站上，望着苍茫的暮色发呆。齐晖从后面悄悄过去，一把抢过了他的枪。
　　佟晓一惊：“队…队长？”
　　齐晖道：“你这是站岗呢吗？要是真打起仗来，你我早就完了。”
　　佟晓低下了头。

　　“咋了？困了？”
　　“没有。”
　　“那，寻思事儿呢？”

　　“队长，我……”

　　齐晖笑了，低声道：“叫四哥。”
　　“好，四哥，军区组织的129航线的考察学习，为什么不让你去？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佟晓，”齐晖苦笑了一下：“他们没什么意思，是我，是我技术不行。”
　　“不对！要是你的技术都没有资格去，全团就没有几个人有这个资格了。当然，我就更不行了。我有什么，倒是上次暴动落了个反面的名声。”
　　“瞎说！”

　　“我没有瞎说！我不想去了，我觉得呆在咱们队里挺好。”
　　齐晖沉默了一会儿，道：“佟晓啊，我发现咱俩咋就，咋就这么像呢。我当初来参军，也觉得军队挺好。白吃，白住，每月还倒发我津贴，你说上哪儿找这么便宜的事儿去呢？真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就在部队里混呗……可是今天我才明白，军营它不是大锅饭，它也讲究个优胜劣汰。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找个地方系统地读几年书啊。”

　　“那，这几年你有这个机会吗？你怎么不去呢？”
　　“有，但错过了。一次的错过便是一辈子的错过了。所以呀，佟晓，机会来了，那就是给你的，你就去，旁的别想。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但在我心里，你是最棒的，咱分队是最棒的！”
　　佟晓对齐晖处境的隐忧并不是空穴来风的。129航线打通以来，军区下了打造精英部队的决心，团里的整编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一个飞一团的人都站在风口浪尖上，等待着最后的判词。并且，事情发展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这天，程远来见团政委文忠。文忠开门见山地说：“军区要真正着手打造一支精英飞行大队，就从咱们团开始，这就免不了要裁调一批人。你看看，这是军区拟定的名单。”
　　程远早有预料地叹了一口气，翻开一册厚厚的文件夹，突然惊呼：“什么！这里还有齐晖！他可是咱们团的……”
　　文忠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一下：“是这个，对吗？能把飞行速度提高一倍的人不是一般的人，我早就知道了。但这次军区下是硬指标，点名要留高级指战人才，大学及以上学历，他是吗？”
　　“可是，论理论，论技术，论经验，他哪一点比那些学生兵差。”
　　“是！但你保不齐他哪一天就不会落伍！”文忠走过来，拍着程远的肩道：“我知道你们交情深，但是军改不讲那套人情世故。一个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兵是不能满足现代化战争的需要的；一支没有高素质武装起来的军队更撑不起一个泱泱大国！齐晖要求调回陕西航空基地训练新兵，我同意了，”文忠又伸出大拇指晃了晃：“他要真是这个，他带出的兵也一定是这个。”
　　程远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正色说道：“我明白了。请政委放心，我一定妥善处理老兵的裁调问题。”
　　文忠目送着程远走出门外，终于欣慰地笑了笑，解下了那枚伴随他近30年的军章。
　　第二天中午，程远难得地回到侦查一队，把几十瓶酒往桌上一撂，朗声说道：“兄弟们，我要离开飞一团了，今天，就算是践行。”

　　沈城愣了一下，走过来搭上他的肩膀：“远哥，开什么玩笑。”
　　“我没跟你们开玩笑！”程远猛地甩掉了他的手臂，眼中充满了不得已的悲戚：“再说，我当初本来就是借调到这里来的。现在，129航线的运行已经步入正轨，飞一团也有了起色，我也该走了。”
　　食堂里突然很安静，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给冲矒了，一个个如霜打了似的站在那里。